我的模特是母亲
这是扈国萍平生第一次拍“模特照”。
火红色高领套装的映衬下,这个眼角爬满鱼尾纹的中年女人显得有些突兀。这组照片被女儿龚岩发到微博上,她写道:“妈妈的手,不知还能牵多久。”
在这条被转发了数百次的微博背后,人们不知道的是,癌细胞正在那件火红色外套下的肿胀身体里扩散。半年前,为了照顾患癌的母亲,她的90后服装设计师女儿放弃了刚在北京起步的创业。回到哈尔滨陪伴母亲的日子里,龚岩设计了40余件样衣。每件衣服的第一个模特,都是她53岁的母亲。
衣服更像是母亲的止痛剂
这个长期卧床的母亲,把凌乱的头发拢在耳后,然后小心翼翼地穿上新衣。镜子里那张眼角爬满鱼尾纹的脸,被新衣映衬得有些神采奕奕。
龚岩在照顾爷爷。
南岗区仪兴小区一处小屋内,这个曾被左邻右舍称赞“像上满发条般一刻不歇”的女人,如今多半时间在卧床。随着癌细胞与药物的撕扯,扈国萍蜡黄的脸彻底凹下去。她瞒着女儿大把大把吃止痛药,隐隐感到病魔远比之前来得凶猛,彻夜难眠。
几百件被包装袋封严的新衣,将这间30多平方米的小屋变成一个拥挤的“仓库”。回哈尔滨前,姨妈省吃俭用赞助了龚岩20多万元,支持她开网店销售自己的原创服装。正当创业步入正轨,母亲突然病重。龚岩停下所有工作,不顾一切回到哈尔滨。网店由于没有及时上新,买家急速流失,20多万元的衣服一下子压回哈尔滨。梦想与负债,顷刻变换。
龚岩刚回来那几日,扈国萍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踏实感,但很快变得反常。看着本该在北京创业的女儿,整天灰头土脸地照顾93岁的爷爷与病重的自己,她每天数十遍不耐烦地问:“你准备什么时候回北京?”住院化疗时,她常常像祥林嫂似的跟别人反复说:“14岁没了爸,20多岁再没了妈,就剩下爷爷,以后怎么活呢……我孩子太可怜了……”
医生私下告诉龚岩,母亲的癌症“扩散比较快”,希望她“有心理准备”。这个瘦小的、平日不多言的姑娘,蹲在医院走廊的角落里,无声大哭。
龚岩在小客厅里搭了个组合衣架,将自己的作品一一挂上去。色彩斑斓的衣服驱散了压抑,小房子里顿时充满年轻的味道。她决定将这里作为“工作间”,在陪伴母亲的日子里,营造一种与癌症无关的“平常”气氛。一切像回到儿时那样,女儿每天依偎在母亲身边,为她按摩,喋喋不休讲好玩的事。母亲曾在北京小租屋陪伴自己那段时光,也像现在一样——女儿整天捧着电脑盘腿坐在床上,靠在母亲身边埋头创作。每完成一张图,都要让母亲“挑错”。
她发现虚弱的母亲开始变得不一样。工厂每次发回样衣,扈国萍都迫不及待捧在怀里,反复掂量。有一天,她试探地问女儿:“给我穿穿看行吗?”
这个长期卧床、有些狼狈的母亲,兴奋地搓搓手,把凌乱的头发拢在耳后,然后小心翼翼、郑重地穿上新衣。镜子里那张眼角爬满鱼尾纹的脸,被新衣映衬得有些红润,有些神采奕奕。穿上新衣的扈国萍,像是被打了一针止痛剂,对着镜子费力地一遍又一遍转圈。久违的笑容浮现在脸上。她看着镜子里的另一个自己,看了好久,才恍过神来。
顽强的母亲,艰难地与生命中如影随形的痛苦一起活着。女儿8岁那年,她第一次患上乳腺癌,切掉右乳逃过一劫。然而,死神并未停止对这个普通下岗家庭的“侵袭”:龚岩14岁那年,父亲因糖尿病并发症去世;大三那年,扈国萍癌症复发,切掉左乳;不到3年,癌症在今年3月再次复发,并迅速扩散到肺、肝脏和骨头。
即使被折磨得精疲力尽,扈国萍却沉浸在女儿亲手为她“缝制”的小幸福里。她不会用手机自拍,只能对着穿衣镜歪歪扭扭地拍下来,然后埋下头,笨拙地一张一张发到朋友圈。她一边夸赞“我姑娘真棒”,一边胡乱地抹一把眼泪……
龚岩就站在母亲身后。她得意地说:“那当然了,我啥时候给你丢过脸……”然后,她不再说话,泪水湿了眼眶。
母亲一点儿也没变,和她小时候记忆里的一模一样:依然那么敦厚,那么强大。
“我从不了解她的精神世界”
没有人比扈国萍更清楚女儿的梦想。癌症成了一场特殊的命运,将原本可能渐行渐远的母女俩,重新系在一起。
龚岩从北京回哈后,继续在家中设计服装。
从大连工业大学平面设计专业毕业后,龚岩只身到北京闯荡。这个从小爱画画、曾立志“到巴黎开时装秀”的女生,在北京抓紧一切机会学习服装设计,希望让母亲花上自己靠梦想赚的钱。今年初,龚岩注册了独立品牌“BEJEA”。她说自己的设计风格是“中性,垂坠、包裹”,这个灵感来源于“小时候家人忙,我整天只穿一件大校服,发现被大衣服裹起来有种安全感”。她坚持使用价格相对昂贵的进口面料,对工厂的制作细节格外挑剔。虽非专业出身,她设计的衣服却常被网店里的买家一抢而空,也引起了一些业界人士的注意。大家评价她的衣服,“看似高冷,但不挑人,有暖暖的亲切感”。
从北京回哈尔滨照顾母亲时,龚岩一次偶然打开母亲的衣柜。平放在最上面的是一件叠得板整的银色棉衣。那是6年前龚岩高三时到北京艺考培训时买给母亲的。印象中,母亲只在朋友女儿婚礼上穿过一次。她骄傲地说:“我姑娘将来结婚了,我得穿她亲手给我做的衣服……”
小小的衣柜里,到处是母亲的气息。这么多年来,母亲几乎没有几件像样的衣服。那个小屋里忙前忙后的母亲,那个对谁都含着笑意的母亲,那个简朴得有些拮据的母亲,那个为了生活四处奔波、四处碰壁、灰头土脸的母亲……龚岩忽然觉得“心里憋着一股劲儿,说不出来”。她索性将衣服一件一件翻出来,看着看着,泪水涟涟。
和所有家庭的孩子一样,自上大学到现在,龚岩离家6年间,回家的日子十分有限。印象最深的还是小时候:母亲与父亲先后下岗,可他们觉得女儿有画画天赋,“拼了命也得培养”。尽管生活拮据,夫妻俩省吃俭用,给女儿买画具和衣服却从不含糊。为哄女儿开心,扈国萍无论多忙,每天都会熬夜给女儿织毛衣……
母亲的身体不断肿胀,龚岩每天为母亲按摩。
父亲去世后,母亲靠当临时工撑起家,并一直赡养龚岩的爷爷。十几年来,母亲始终一个人默默扛着。第一次癌症复发,她先将老父亲安顿在养老院,然后一个人办理住院,一个人进手术室,一个人照顾自己,直至出院,也没向当时读大学的女儿吐露半字。
这么多年过去,龚岩发现自己早已习惯了母亲的付出、惦念与照顾,却从未真正走进母亲心底。她不知道母亲的煎熬、担忧和孤寂,更不曾想过当了半辈子临时工的母亲,在没有医疗保障、面对3次死亡时的无助与恐惧。
化疗结束出院那天,龚岩坚持把虚弱的母亲背出医院。这是她第一次背母亲。她停住身,掂了掂母亲的重量,走上回家的路。母亲双脚不时碰到地面,每走几步,她便停下来,轻轻把母亲向上掂一掂。有那一瞬间,她甚至觉得背上的母亲就像小时候的自己,把脸总是贴得热热的。女儿背上的母亲始终默不作声,偷偷缩起了脚尖。
女儿的梦想,母亲的远方
她发现这么多年来,母亲几乎没留下什么照片。
母亲穿火红色高领套装的照片,被女儿龚岩发到微博上。
龚岩之所以坚持给母亲拍“模特照”,就是为了“多留个念想”。
陪伴母亲的日子里,每次创作,龚岩都会习惯性地把母亲想象成第一个穿这件衣服的人。她为母亲放弃了梦想,现在,母亲给了她重新创作的动力:母亲就是她的模特,能让母亲变漂亮的衣服,才是好的设计。
癌症的侵入与肆虐,让母亲的身体不断肿胀。一开始,龚岩用尺子量。哪怕只变化半寸,心都被狠狠扎一下。她每天为母亲按摩几个小时,渐渐发现,可以用手去感受母亲身体的变化。
拖着病重的身体,扈国萍坚持每天变着花样给祖孙俩做好吃的。她把自己的“独门菜谱”写在小本子上,并让女儿全程“观摩”自己做菜。她一边做一边讲解:“油在这儿,调料都在那边的柜子里……”不时回过头提醒女儿,“你到时候可别忘了,只有按我这么做,味道才能是一样的……”
龚岩心里一阵难受。母亲不像是在教她做菜,却像是在用另一种方式“告别”。
她想用一种新的方式让母亲高兴。“我跟我妈说,我网店上的模特太美了,衣服没人买,让她给我拍模特照。她一开始不同意,我说哪有模特不给拍照的……”
这个平素手脚麻利的母亲,最初怎么也找不到模特的感觉。但在女儿的镜头面前,她渐渐兴奋起来,动作愈加自然。
龚岩的手一直在抖。她没有告诉母亲,之所以坚持拍“模特照”,是为了给自己“多留个念想”。不久前她收拾房间才发现,这么多年来,母亲几乎没留下什么照片。
这一天,扈国萍状态不错,唯独缺少笑的镜头。龚岩启发她:“你就想象咱俩穿着我设计的衣服,一起去旅游了!”
扈国萍用力想象,额头上的抬头纹绷得紧紧的。她抽动嘴角,努力了好几次,脸就像僵住一样,怎么笑也笑不出来。
时光倒转回两年前。得知女儿在北京找到工作,扈国萍迫不及待带着女儿的换季衣服,甚至带了女儿的枕头,欢喜地跑去北京。一连十几天,她每天守在小租屋里给女儿打扫、做饭,等女儿下班吃饭,再陪伴女儿散步。她从没去过长城,也没跟女儿逛过街。首都夜色阑珊,母亲看着女儿滔滔不绝地讲理想、讲事业、讲北京,觉得孩子真的长大了。“大了总是要飞的,该放心了……”
北京,是这位母亲一生去过最远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