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遗产的旧宅子“讲不清楚”的人才有资格讲
[ 摘要 ]全国应该没有一家纪念馆、博物馆会请物主的后人来讲解,更没有一个场馆会跟业主后人共分票款的。这些冠冕堂皇的场馆,只需要一些传声筒似的姑娘们背诵出千篇一律的稿子。
作者:何三畏(腾讯·大家专栏作者,《南方人物周刊》主笔)
旧时代留下来的宅子,好多都成了文物,正在为各地旅游业作贡献。新中国已经六十多年,远大于旅游的目标人群的平均年龄,早已不知道这些屋业的来历,所以,“讲解”对他们来说是重要的。而讲解员,各地似乎是开过统一思想会似的,都是清一色的年轻姑娘,似乎还不需要更有文化的年轻姑娘,而是只招收样子不错的,让其背诵一篇统一的稿子,就像任何营销行业的所谓新闻通稿似的,拿去打发游客。这种通稿把历史和文化简单化,庸俗化,虚假化,稍为想一想,就会令人伤心难过。
那么,为什么不可以找一些对该项文物有研究,至少有发解的人士去干这活呢?如果可以这样的话,那么,有一种人是最适合作这项工作的:那便是这些老宅的后人。而且,客人到一个人的家里去,由家里的主人介绍家里的情况,也更符合礼数。我对这个事情有点上心,也有几个有点意思的例子。
刘文彩有一个嫡孙叫刘小飞,多年来很在意自己的家史,并且也很为自己的家世骄傲。现在,应该说他是掌握材料比较多,也是很投入的“大地主刘文彩”和“地主庄园”研究专家。在四川安仁镇“地主庄园”纪念馆附近,长年在卖一本盗版书——《刘文彩真相》(作者笑蜀)。刘小飞先生是这本书的作者的重要采访对象。
(刘文彩旧居)
现在已经尽人皆知,而且可以不用讳言,“地主庄园”作为国家级文物和四川省重要旅游卖点,其解说词与历史事实大相径庭。有趣的是,刘小飞本人愿意去刘文彩纪念馆去做“义务讲解员”。而且,他真去尽过义务。他说,他“回家”去义务讲解时,形成了一道奇观:旅游公司派来的背稿子拿工资的讲解员,不能因为刘小飞在那里讲,她就不讲,不讲就等于放弃工作,背稿子的苦功就白费了,而背下这一篇稿子,是吃一辈子的看家本领,她们没有理由这么做。
但一时之间,游客就涌到“义务讲解员”刘小飞面前,旅游公司讲解员,只能对着空荡荡的屋子,对着墙壁,对着游客的背影讲,就像没有人管的滑了道的唱片一样空放。这局面让旅游管理部门觉得不妥,他们想到一个堪称绝妙的办法来避免刘小飞继续尽义务,即在重点讲解处,也就是刘家的“故事”比较多的地方,用板壁隔成狭长的通道,让游客只能一条线跟着导游鱼贯而过,不能停留,因为停下来后面的人就没法过,这样,就不会形成聚集,刘小飞也就没地方讲了,就不能形成“刘小飞效应”了。
刘小飞这项工作没法持续做下去,但他偶尔他还是去讲,这全看他的心情。有关工作人员碍于种种因素,并没真正阻挡。而且,不知从哪一天起,刘小飞去刘文彩庄园,也不用买门票了。偶尔,他带几个朋友去参观——这绝对是他义务讲解的好机会,这种时候,他决不会允许朋友听导游讲解的——也不用买门票,只消给现场管理人员提出申请,经后者请示上峰同意,并开具填写“免票”人数的字据,即可。
笔者曾经跟着刘小飞享受过一次这样的免票。当时,我惊叹:这刘文彩果真是造福后人啊,源源不断地有人送钱去,该养肥多少人啊。又想,要是每一年留一天的票款分给刘家后人,这刘家人几十口都可以坐吃祖业,刘小飞的老年生活也不至于那么清苦了啊(小飞先生当年恋爱时,受爷爷的连累,被迫和女友分开,而后一直未婚,今已达古稀之年)。
当然,这只是我的胡思乱想。我没有调查过,但我可以猜想,全国应该没有一家这类的纪念馆、博物馆会请物主的后人来讲解,更没有一个场馆会跟业主后人共分票款的。这些冠冕堂皇的场馆,只需要一些传声筒似的姑娘们背诵出千篇一律的稿子。姑娘们固然讲不清楚这些场馆的历史,哪怕仅仅是这些房屋的历史。但问题是,它们恰恰不需要清楚,甚至要特别要避免讲清楚的。
笔者的老家有一个寨子,民国时代的建筑,也是有名有姓的人家的遗产,在新中国几十年,并不显山露水,曾是农业学大寨时期的粮站,但到了新时期,过去的老院子拆得绝无仅有了,这里便被旅游部门和文物部门重视了,现在它是很有点级别文物保护单位,已经被打造成一方旅游景点,上过央视的。
去年春节,这个院子的的一位后人,从省城回来,有关管理人员,陪他去看他家的老寨子。这位先生知道自己来日无多,是特意来凭吊的。当时,有人问他,你想不想要这房子?老头子一听,赶紧说不想不想,还说,交给政府,管理得更好。过了几个月,这位先生就去世了。他家的其他后人,都没有回来过,大概对这房子也没有什么念想,甚至连方位都不知道了。也就是说,最能讲清这个房子历史的人,要么已经不在世,要么不感兴趣。它永远留给了旅游局的讲解员。
四川宜宾长江边上有一个很著名的地方叫李庄。抗战期间,南迁的文化机构到处找寻找落脚处,国难当头,适合的地方并不易寻。时李庄有“开明绅士”罗南郂,主动给同济大学发去电报,称“同济迁川,李庄欢迎,一切需要,地方供给”,到后来鼎盛时期,三千原住民的李庄,接纳了同济大学、中国营造学社、金陵大学文学研究院及中央研究院的历史语言研究所、社会科学研究所和中央博物院筹备处等机构共12000多人,使李庄成为与重庆、成都、昆明并称的抗战时期大后方四大文化中心之一。
过了几年,改朝换代,罗先生在五十年代镇反时被杀掉了。而他的老宅,现在还在李庄(不独罗家,李庄现在还存有许多跟抗战文化有关的令人惊叹的老宅,均破败不堪),这对于李庄的历史文化和旅游经济来说,应该是一大卖点。目前,李庄正在请著名的博物馆建设专家樊建川先生设计文物陈列馆,罗家当年“高朋满座”(都是民国时期赫赫有名的大家,包括当代文化女青年的“教母”林徽因女士,也在这个镇在住过)的老宅,便可设为一个专项陈列馆。
(李庄古镇)
有一年,笔者去李庄住了几天,跟当地的朋友相处很好。我问罗家还有没有后人?回答是有呀,多呢,有共和国时期在国内做大学教师的,更多的流落国外,但就是李庄本地已经一个没有。我当时一声浩叹:为什么不把他的后人接回来住呢!即便从重视旅游的角度,如果让罗家后人坐在“家里”,开口说话,那是何等吸引力。我记得有说当年风华正茂的学子还和罗家有联姻呢,当是绝代佳话。那么,他们家后人当然是“李庄景区”最佳讲解员。当然,不言而喻,我的“合理化建议”,肯定也只能当一个笑话,不可能被认真考虑的。
编辑:李笑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