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看电影的乐趣变少了?
【一】
不愉快的遭遇,经过时间的稀释,有些也会变成有趣的回忆。
看电影时碰上放映事故,大体就属于这一类。尤其特别的是,哪怕看了一部不起眼的小片烂片,但由于搭配了不期然的意外状况,反而会比其他的电影更让你难忘。身为一个爱泡影院而非宅着看碟的影迷,我碰到过的放映事故不算少,它们就像一组组鲜活的穿帮镜头,锚点一样串起了我的观影人生。
前些天,在长沙的一家影城里,我又遇到了一次:《山河故人》的画幅比例出错,“1999年”的第一节,“页眉”的赵涛和张译,脑袋被削去了一截,“页脚”的中英文字幕,也只剩最上面的一行。本来,这一段是影片的“昨天”情节,画幅比是4:3(也就是老式显像管电视机的尺寸),可本场放映员强行把它居中裁切、放大,成了第二节“2014年”、“今天”才该出现的16:9(也就是如今宽屏平板电视机的尺寸)。
我去找检票员和值班经理反映情况,但他们解释“这个电影就是这样”,“字幕不全的”。而当我用手机搜到了一篇谈《山河故人》三段编年三种画幅的新闻之后,他们才改口说放映主管已经下班,今天没法处理,要不您改签明天另外一场,或者将就看(毕竟影厅里还有十来个安静的观众)——留下了姓名电话,我选择改签。
离开影院不久,值班经理打来电话,她再次强调,问过了技术负责人,是影片拷贝本身有问题(翻译过来就是他们的放映没问题),“长沙好多电影院都是这样的”,恐怕之后的放映都会和刚才一样,所以您这几天拿着票根过来,换看其他片子吧——我还能说什么呢?只好把票根送给了亲戚。
第二天,换了一家全国连锁的大牌影院,入场时不放心,请教检票员:《山河故人》很调皮,有三种画幅,你们知道吧,一位领班过来说,知道知道,跟上回《聂隐娘》一样嘛。我再问一句:这种变化的画幅放起来很麻烦吗,她说很简单啊,数字拷贝做好了的,两边和上下的黑边都是本来就有的,不用调,正常放就行,不像原来有些胶片拷贝要换镜头。进了影厅,这一次的画幅果然正确了,“1999年”是1.33:1(4:3),“2014年”是1.85:1(16:9),“2025年”是2.35:1。
【二】
第一家影院为什么会出错?原来是在数字放映机上点错或特意点错了一个选项(行话叫作“通道”)。因为《山河》和《刺客聂隐娘》一样,全片的画幅不统一,特别是有“古典”的1.33:1(而常规的商业影片基本都是1.85:1或2.35:1的宽银幕),就像如今很多人用16:9的平板电视看4:3的标清频道,爱把画面拉扁占满全屏一样,经验少的放映员和观众,不喜欢画面两侧出现黑边,于是就把银幕填满了——《聂隐娘》上映时,就有过观众找影院投诉,说银幕两边有黑条。
一部影片里出现多种画幅,在胶片时代不多见,然而在最近几年,似乎慢慢成了一种电影圈的新时尚,IMAX巨幕规格的商业片,如《变形金刚》《星际穿越》等,常规的宽银幕之余,还有若干段接近正方形的“全画幅”画面(实则是由IMAX专用摄影机拍摄所得);而包括侯孝贤贾樟柯在内的文艺片创作者,也把画幅变化当成了一种表达形式,去年一部热门的加拿大电影《妈咪》,导演把全片画幅设为正方形的1:1,又安排了几场戏,让片中角色双手向外一挥,瞬间拉宽了画幅,在戛纳影展首映时,该片的别出心裁就大受好评。
(《妈咪》剧照)
画幅的确是电影放映的技术关键。胶片拷贝时代,同样是35毫米底片,但依据影片规格的不同,需要给“遮幅宽银幕”加“遮幅镜头”、给“变形宽银幕”加“变形镜头”,所以出错的概率不低。本人经历过或听闻过的很多放映事故,很多都跟画幅有关,比如前些年在当时北京最大的一家影院里,我就碰到了《集结号》的2.35:1被放成了1.33:1,张涵予的脸占满了整块银幕;前几年的上海电影节上,一部伯格曼的黑白片也像前述的《山河故人》那样,被斩头断脚成了宽银幕,中外观众只能在没有字幕的情形下,一齐听着瑞典语完成经典礼拜;另有一次,我在北京的电影资料馆看“内参”的《绝代艳后》,拷贝大概是一部格式特殊的1.33:1比例工作样片,画面上下有很多收音话筒和线缆赫然在列,这一次忘加遮幅的后果,相当于让大家领教了一场先锋话剧。
当然,放映间的麻烦事还多着呢:按照一本本的顺序,把拷贝按单双数分别“挂上”机器、各本拷贝过渡时切换两台放映机,或者把多本拷贝接成一个“大本”而方便单机放映、胶片被拉断或烧断时重新接片、判断第6本和第9本有没有装错盒子……这种种的手工作业,考验的是放映师傅的麻利和细心,当然也容易引发大大小小的各类事故。最近正在电影资料馆热映的台湾电影大师李行的回顾影展,其实六年前在同一场馆还举办过一次,不过和今年都是“数位修复”的版本不一样,2009年从台北资料馆调来的,全是三四十年前的古旧拷贝,所以在资料馆新购入的进口放映机强有力的转片马达的拉力下,每场放映都会断片若干次,更有两场,脆薄的胶片直接大瓦数的放映灯引燃,现场几百名观众目睹了“影像档案不可挽回的损毁”(而且,当时一起出席的李行电影头号小生、“学生王子”邓光荣,在影展结束后不久突然去世了)。所以,虽然今年的放映品质一流,但恐怕六年前的那一次,才更会令人铭刻于心。
(李行导演电影《吾土吾民》中的林凤娇、邓光荣)
如今,胶片系统彻底被标准化、傻瓜化的数字放映取代了,各类放映故障也就不再多见。除非是数字机本身出故障(机械或电子的),否则按照每份拷贝的技术说明,在播放界面上点选几个相应的按钮,无需加换专业镜头,就能准确还原出各种画质、画幅及声轨,简单得和用电脑放DVD一样。
这就是模拟技术被数字技术取代后的“日常”:书不会有错版,不会被蠹虫蛀坏;唱片不会出杂音,也不会发霉;电影不会再有噪点和划痕,拷贝不再需要恒温恒湿地保存了……不过,一本书和一本书、一张唱片和一张唱片、一份拷贝和一份拷贝,那种“物”之间的差别也泯灭无踪了。这个标准化的世界让人安全又舒心,走到任何一个城市,都能找到彼此相似的购物中心,那里的汉堡包、化妆品、运动装、多厅影院、大超市,在不同的经度纬度上,标识、气味、服务却是毫无二致的。
这是天下大同的象征,但我们似乎也为此付出了一些代价,比如,家里吃不着柴火烧出来的菜了,街边见不到弹棉花的人了,而影院里,也很难再有放映事故了。就像《头脑特工队》里,小女孩莱莉脑海里的那位童年伙伴、粉红大象冰棒最终消失在了潜意识深谷一样,不管是一个人,还是一代人,走在文明开化的路上,总是不得不丢下很多难舍的东西。
(本文原标题《放映事故快灭绝了,看电影的乐趣好像也少了》)
编辑:吕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