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图》作者:未来会写到中国
“在某次火车旅行时,看着窗外雪地出神。火车一时钻进隧道内,一时又钻出来。一黑,一白,不断切换,小说的节奏就慢慢在我脑子里形成了。”8月15日的爱丁堡国际图书节上,英国著名作家大卫·米切尔介绍了自己的新作——《斯雷德的房子》(Slade House)。
大卫·米切尔和他的作品《云图》
在2014年秋天,大卫·米切尔已经先在推特上以碎片的方式写作,讲述一个母亲服用了加倍的镇静剂、儿子也偷偷服用了母亲的镇静剂以后,去拜访“斯雷德的房子”时,所发生的神秘事件。这些内容随后成了小说《斯雷德的房子》的一部分。故事从1979年开始讲起,到2015年复活节结尾。
生于1969年的大卫·米切尔多次入围布克小说奖最终提名,被英国文坛和主流媒体视为“同代人中的最佳小说家”。2007年的《时代》杂志将他选为“世界上最有影响力的人物”之一。他的小说章节迂回、结构庞杂,常有六七百页,时间跨度几百年,数个角色在不同的时空里发生巧合的事件,俨然一个写作世界的“黑客帝国”。大卫·米切尔说,自己“就是着迷于规模庞大的写作秩序”,这种着迷“甚至超过对角色个性的塑造”。
爱丁堡国际图书节上的大卫·米切尔-拍摄:张璐诗
对比起他曾出版的6部长篇小说,10月将上架的这本新书算是“小儿科”:这是大卫·米切尔在2014年的长篇《骨钟》(The Bone Clocks)的基础上续写的短篇。《骨钟》用6个不同的故事,讲述了一个女人不断遭遇颠覆之力、变化莫测的人生:1984年,女主人公Holly Sykes离家出走,60年后,她在爱尔兰西部重新出现。期间,她曾在1991年瑞士的一个度假村当酒吧侍应;2003年伊拉克战争时,她与一家报社的驻外记者生了个孩子。但在这一条主要的线索以外,女主人公还经历着贯穿全书的“内心暗战”。
在大卫·米切尔已出版的6本小说中,相同的角色会重复出现在不同的作品中。比方说,在《骨钟》的6个故事中,其中一个叙述者Hugo Lamb,曾是米切尔的第四部小说《绿野黑天鹅》中的一个小男孩;其中提到的作家Felix Finch,在《云图》里出现过;而《雅各布·德·佐特的一千个秋天》中的马里纳斯的灵魂,在《骨钟》里获得了重生。
处女作《幽灵代笔》、《第九号梦想》、闻名全球的《云图》(好莱坞重金买下版权拍成大片,请来汤姆·汉克斯主演)、《雅各布·德·佐特的千个秋天》、《骨钟》……迄今为止,大卫·米切尔的几乎每一本书都会获得英国布克小说奖提名。《骨钟》还曾被美国恐怖小说大师斯蒂芬·金称为“2014最好的小说”。
大卫·米切尔在英国读者心目中的地位因此越来越稳固。2004年,第一次做客爱丁堡国际书展时,他刚发表了他的第三部小说《云图》,观众席只满了一半。而2015年的书展上,他被安排在主剧场做活动,门票早早就卖光了;在活动开始前40分钟,人龙已绕着外面的夏洛特广场花园排了一整圈……
在书展上,他说到了自己的下一部小说。小说会设定在20世纪六十年代的伦敦Soho区,其中一个主人公也叫“雅各布·德佐伊”(与其2012年长篇小说主人公同名):“这位雅各布也是红头发,也是荷兰人,但他不会记得自己的过去”,大卫狡黠地指向台下观众:“但你们会知道。”
以下为腾讯文化与大卫·米切尔的对话:
未来的小说中,中国会占据一个角色
腾讯文化:三年前你来中国时,曾说过是来给下一本小说搜集素材的。你几时会写中国呢?
大卫·米切尔:(沉吟几秒)可能不是下一本,是再下一本吧。我考虑写一个时间设定在21世纪中叶的故事,想像到时候的世界会变成什么样子,政治格局会怎样,全球化发展到什么地步了。中国会占据一个角色。这是我的猜想。
腾讯文化:三年前的中国之行,现在回想,最深印象是什么?
大卫·米切尔:在那次之前的1997年,我还是一身酸臭的背包客时来过。我记得每次买东西找回零钱时,都得留心钱币有没有折角、破损。
三年前再到中国,已经完全是另外一个样子了。那一次我对中国的了解加深了许多。现在要研究全球经济和政治格局,中国是绕不开的研究对象。中国现在的经济环境、中国文化对我们这个时代的冲击,相当有意思。
记得刚到北京后,我吃了顿丰富的午餐,然后接了水龙头的水直接喝了。结果我这一直待在温室里的西欧人肠胃出了乱子,更糟的是我还囫囵吞下了一片砌成圣诞树形状的油炸榴莲——加上我从伦敦飞过来就只睡了一小时,好容易坚持到了活动结尾,但这时才是媒体采访的开始——一大群蛮好看的戴眼镜的女记者们捏着名片一股脑儿围上来,每人都想扯下我一片来。我当时整个人因为轻微食物中毒浑浑沌沌,真是不堪回首的噩梦。
可我喜欢噩梦。我将来写一本北京旅行指南,肯定会提到这场食物中毒,像西游记里大闹天宫一般,或者是中国老电影里面魔鬼“飕飕”侵袭那样。我喜欢噩梦,我女儿做过精彩的噩梦:梦见小小的纸飞机追着她不放。她吵着闹着醒来,我一手抱着她:“哎哟,亲爱的怎么了?”另一只手拿起笔将一切记下来。
我记得在北京,我用了几小时到处闲逛,逛二手古董市场。钱币、俄罗斯绒帽、毛泽东像章……那里堆满了属于未来的古董、大家扔掉不用的物件,我大开眼界。然后我到了一个寺庙里,真是太美了,透过门看下一扇门,一扇门套一扇门,再套一扇门,一直这么下去看不到边,直到消失在视线中。
你们的语言,懂一点点,跟一个字都听不懂是完全两回事。我对普通话的经验是彻底的白纸一张。而从普通话的四声——这也许有点痴人说梦——我能听到日光、虎虎生风,还有雨点落在屋檐上的声音。
我还记得我去过一家网络公司的办公楼,三个摄像师拍我,我发现我是整栋楼里年纪最大的人。当媒体人的平均年龄这么年轻的时候——先生女士们,未来就是你们的了,拿去吧!
腾讯文化:所有的未来大概都是不成熟的,但关键是会不会一直不成熟下去。
大卫·米切尔:那确实是个问题。如今北京有的是“收藏者”本性:它不断收集新建筑,有点像上世纪80年代的日本。然后你看到伦敦的拍卖场上,有来自闻所未闻的中国小城代表,动辄就拍下一幅梵高、一幅毕加索、一幅安迪·沃霍尔。单独去看,这些都是上乘作品,可当它们都挂在一个房间里,就完全不是那回事了。
我并不是在嘲笑,所有在上升中的城市都经历过这个阶段,上世纪60年代的英国也一样。
道教和佛教都是留白的高手
腾讯文化:你作品中那种原始、狂放、自然而不经雕琢的诗意,最能抓人。
大卫·米切尔:想像力是不可比较的。人的想像力的本质是不是都一样,只是表现方式不同呢?这些事我们都弄不明白,也因此才如此有意思。我觉得想像力可以是达尔文式的,有助于进化——因为想像力容许你去记忆,去实验。我们可以建筑起能够产生链条反应的事物,但又并不需要真的去实现这些事。你可以想像现在把这杯子摔到墙上,然后你也许要向人解释,也许你要赔偿……如此这般,想像中的链条反应不断,但现实中的我其实还坐在这里,没有动过。
我相信我的想像力并不比别人的更强烈。我想让我写作的应该是想像力和某种精神疾病的合体——比如说多重人格障碍症——我必须要有说服力地代入到不同的角色中去,并成为他们。我得说服读者,这些角色是真实的。
我还得有强迫性神经症,自己先得去相信一切都是真实的。但后果就是你老想着一件事就会忘记去接孩子放学。希区柯克电影里面提到的精神分裂症,是你分不清现实还是思想,也分不清声音从哪里来,我有个朋友亲身经历过这种症状,很不堪。但当中有种崭新的处理声音的方式,与处理思想的通道微妙紧扣:当这种症状发生时,你会当真听见耳朵中“响起”思想。
小说写作中的精神分裂症,是你相信你的小说比你所在的这个房间更真实。写作的人自己必须要充分相信这种真实性:“抱歉,这真的是现实。”真实得足以让你住进去,闻得到气味。所以我的结论是:并不是我的想像力比别人更丰富,而是各种精神症状在推波助澜。
腾讯文化:也许不是你去寻找想像力,而是想像力找到你吧。
大卫·米切尔:它就像心肝脾胃,是身体的一部分,它就在那里。以前我还没那么想过。我的经验是它们找到我,比如梦中获得的意象。
当然,意象找到你,是最幸福的意外。意象与隐喻有关,A物和B物,风马牛不相及,忽然间你就看到了它。你要是丁点都听不懂普通话,那屋檐上的雨脚就完全可以与这种语言相关。想像力也许是一台全自动的、永无休止的高频隐喻制造器。最栩栩如生的将成为思想。
腾讯文化:至今为止我的印象是:有些方面的知识越是缺乏,你想像的自由度越大。
大卫·米切尔:确实如此。我在查资料时看过几本书,在拿破仑时代,荷兰有个名叫Hendrik Doeff的人被派驻日本一个叫出岛的地方,他写过一本书,它被遗忘了两百年之后由后代发现,还译成了英文出版。我读过,觉得写得太好了。可是当我开始写我的小说时,却发现这本书成了障碍:资料太多,留白不够。我发现自己不再是在写小说,而是在写传记时,大叫“不行!”留白真的是艺术创作中的金科玉律。
腾讯文化:这种影响是来自东方艺术吗?
大卫·米切尔:对这个问题给出肯定的答案,让人很难抗拒呢。隐约有着来自道教、佛教的影响,它们都是留白的高手。视觉上,空间很重要;音乐节奏上,留白也同样关键。要想明白文学中的留白有点难,但它就在那里。科学倒很容易分贴标签:运动法则、热力学法则之类,但文学到底如何发生与运作,那真是个谜。
编辑:李笑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