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从四十岁开始

14.06.2014  01:02

  我的“评龄”应起于1954年,我写的第一篇评论电影《鸡毛信》的征文。那时我读初中三年级,常写些“报屁股”文章,只是想出名,别无目的,以后又从事专业研究。我经历的这半个多世纪,文坛往事,恍如昨日。
  我的前三十年,走过了中国老知识分子共同经历的道路,“反右”、“大跃进”、“文革”。前几年我读《废都》,常把自己与书中“四大文化名人”对号,我发现“庄之蝶就是我”。他自称著名作家,写出了什么作品呢?他跟我一样,都是那个时代,那种精神文化,政治文化,那种学校教育培养出来的“废人”。我怀疑当年批评《废都》的那些人,未必都读懂了《废都》,没读懂也要去批,这就是批评家的悲哀。
  三中全会之后,我写第一篇文章就是研究“作家自我”。在当时这是一个有极大风险的问题。在一次创作会上,我把自己研究的成果在会上发了言,有的赞成,也有人反对。当时报刊都在批评“自我表现说”,我在会上大谈“自我”,岂不是要顶风上。果不其然,我的发言稿,从会议出的专刊上撤了下来。文艺创作中多年不准谈“我”,或者只讲“大我”的理论,使许多有独创性的作家和诗人,丧失了自己的风格,甚至有的还从文学史上除了名。诗人张志民有一篇文章,对我很有启发,他说:文艺界存在一种“病”的临床表现,就是忌讳“我”。
  回想我的前三十年,曾经参与过的那些“发热浮夸的大和唱”,总是难以忘怀。我也常想,要不是有前三十年那段特殊的经历,我认识不到作为一个文艺评论家坚持“真我”的必要性,也没有“真理标准”大讨论,给我带来的人生的第二个春天。
  三中全会之后,我写的第二篇文章,是给“写中间人物”平反。1964年当我还是一名狂热的文学爱好者的时候,就从《人民日报》转载《文艺报》编辑部撰写的《“写中间人物”是资产阶级的文学主张》长篇大批判文章,知道了文艺界有“写中间人物”一说,同时还读到《文艺报》编辑部提供大家批判用的《关于‘写中间人物’的材料》。“材料”历数“十五年来资产阶级‘反对创造工农兵英雄人物’的五大罪行”。《人民日报》转载此文所加发的“编者按”,又把这一问题上升到“关系文艺走社会主义道路还是走资本主义道路的一场大是大非之争”。1979年4月12日,我化名易佳言以《写中间人物“何罪之有”?》为题,在《黑龙江日报》发表了为“写中间人物”平反的第一篇文章。另一长篇论文在1979年初写出来了,标题是:《“中间人物论”必须彻底推倒》发表于《学习与探索》1979年创刊号。后收入“文集”时,改名为《20年沉冤终昭雪——为“大连小说会议”平反》。那时对文艺界来说,我还是一个局外人,发表的文章犹如嫁出去的姑娘,泼出去的水,社会怎么评说不得而知,但我最感欣慰的是,北京召开邵荃麟同志追悼会时,给我这个不相识的作者寄来的那份唁电和请柬。
  三中全会以后,我写的第三篇文章,是关于“大跃进”民歌的研究。我 是这场运动的亲历者和参与者。我当时作为中文系的大学生,也被派到乡下去搜集民歌。我所知道的农民,对创作民歌根本无任何兴趣,他们只关心的是公共食堂什么时候开饭,如何吃饱自己的肚子。我没有看到有全民炼钢的“土高炉”炼出了铁水。可是歌颂大炼钢铁的民歌,首首都是:“钢花怒放,铁水奔流”。“滚滚钢水象海洋”,“搬来东海盛不了”。我还看到歌颂粮食大丰收的民歌铺天盖地,有的还写得相当有“艺术”。如一首产自四川郫县的民歌说:“玉米稻子密又浓/铺天盖地不透风/就是卫星掉下来/也要弹回半空中”。殊知,这种“密又浓”的水稻,是从几十亩稻田中,将成熟的稻子拨来,塞在一块田里的。由于塞得太密,在炽热的阳光下稻穗发了芽,没得办法,只好在田坎四周架上风车,向稻子的缝穴里鼓风。像这样弄虚作假的奇迹,居然写成了诗,作为民歌的样板,选进了《红旗歌谣》。有周扬为之作序,题为《新民歌开拓了诗歌的新道路》并说:这是“共产主义的萌芽”、“社会主义时代的新‘国风’”。
  1980年,三中全会之后的第一次“中国诗会”在南宁召开。我得到通知,连夜赶写了一篇论文,标题是《‘大跃进’民歌与新诗道路》赴会。与会代表百余人,集中了中国第一流诗人、作家与著名学者教授,因有三中全会的思想指导,会议开得十分活跃,会上会下都畅所欲言,我鼓起勇气,把自己文章的观点也在会上作了介绍。我的自我感觉认为,我这篇论文是从实际出发的,讲的是真话,没有讲假话。虽然也有不同意我的观点的人,但大家都是心平气和各抒己见。使我真的感到了我们曾经制定的“双百”方针,盼望已久的百花齐放的文艺的春天来了。
  上述三篇文章的写作是我在三中全会精神指导下的实践。从此,也使我形成了一种新的观念。作为一位理论工作者,应该具备的思想品质,必须是人民立场,坚持真理,讲真话,不讲假话。我抱着一种从实践中去寻找真理的态度,敏锐地去关注学术前沿中的一些新问题,同时认为,大凡有争论的问题,都有某种研究价值。后三十年,我的文章的选题,都坚持从创作实践出发,实事求是,勇于去探索新问题。比如“关于朦胧诗的论争”,关于文学创作中的“主义”与“文化”问题,关于现实主义与现代派,关于“文学大逃亡”与“轰动效应”说,关于“文学守成思潮”,关于文学上的“方法年”与“寻根热”。关于文学创新的尺度,“全球化”与中国文学问题等。
  回想上世纪80年代,那也是一个火热年华,激情岁月。中国当代文学思潮迭起,流派纷呈,从“朦胧诗”到“后现代”,“城头变幻大王旗,各领风骚三五天”,在众声喧哗,吹吹打打的热闹中,我和我的文友,难友、诤友们,畅谈学术,多音齐鸣,争论不休,那是何等的潇洒和浪漫啊!我把我的文集命名为《浪漫的思潮》,那是珍惜来之不易的成果,纪念那段不可忘却的记忆。对于读者那是历史的回声,也许,还可以从中窥见中国当代文学,曾经走过的充满艰辛和曲折的路。
 

作者简介:

  彭放,1937年生,原名彭贤贵,四川南充人,1963年四川大学中文系文学专业毕业。历任黑龙江省社会科学院研究员,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当代文学研究会理事,黑龙江省文学院副院长,黑龙江省当代文学研究会副会长,黑龙江省科技经济顾问委员会专家,黑龙江省政协文史组特约委员,黑龙江省社科系列职称评审高评委等;享受国家级津贴专家,2003年被四川师范大学外事学院特聘为教授。
  出版主要著作有:《文学人才学》(1992),《彭放文论选》(2000),《北大荒文学艺术》(合作,1988),《黑龙江作家论》(合作,1997),《黑龙江作家评论集》(合作,1989);主编《灵感之谜》(1986),《郭沫若谈创作》(1982),《黑龙江文学通史》(四卷本,2002),《中国沦陷区文学研究》(上下卷,2005)以及专著《浪漫的思潮——中国20年文学观念之嬗变》(2006),《萧红研究七十年》和《百年诞辰忆萧红》(合作,2011)等。发表论文百余篇,其著作和论文获省级多项一等奖。从1997年开始,组织编写《黑龙江文学通史》任课题组负责人,该书的出版,结束了黑龙江没有文学史的时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