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台海两岸同时不受待见的《中国》
著名导演安东尼奥尼的电影我零星看过一些,如《红色沙漠》、《放大》等,此前一直想看《中国》而不得。2007年9月8日搞到安东尼奥尼所有作品——全部十九张碟,晚上与内人、小女边看《中国》边聊天。十一岁的女儿对文革与许多灾难,并非一无所知。她听到处都在唱“我爱北京天安门”,人们的表情呆滞、僵硬、胆小——摄像机照到脱了上身的拉车人,拉车人都赶紧穿上衣服,以“维护中国的形象”——遇到镜头即随即掉转头,穿同样的衣服,佩戴毛的像章,到处是关于毛主席万岁、万万岁,接连说出口的就是“恐怖,太恐怖了”。谁说年轻一代不理解文革?如果将这些颇有视觉效果的东西,留存下来让后一代看,并不需要高深的理论准备,只要一看就明白。其实安东尼奥尼这片子拍得不如想像的好,平常到甚至有点闷,但我很高兴小女有耐心跟我们看完,尽管此片长达近四小时。
(安东尼奥尼1972年纪录片作品《中国》)
安东尼奥尼《中国》拍摄了北京(含万里长城)、河南林县、苏州、上海四个地方,原先有文章介绍包括西安,显然介绍者自己也没看到过这部片子。安东尼奥尼这片子对中国彼时的现实并不夸张,如实照录,没有多少贬损。如说到上海最大的精炼厂不过是一堆废铁建成的,都只是在陈述事实。安氏在解说词中偶有讽刺,亦有镜头做了这方面的努力,如有次背景音乐是京剧样板戏,镜头一切换便是一头猪一骨碌爬起来,一个激灵,好像听懂了什么似的,令人发笑,其实我们与猪有何差别?最后片尾说,我们看到的只是中国的一角,我们并不了解这个国家的全体,我们愿意用中国谚语来结束我们对中国的认识:画虎画皮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
(纪录片《中国》里的苏州)
不过,安东尼奥尼影片中偶有的使当政者看不惯的东西,虽然温和,但暗示了他对中国政府一些做法的不认同,结果受到了官方的猛烈抨击,哪怕安彼时还是意共党员。这样的大批判文章结集,就我所见有《中国人民不可侮——批判安东尼奥尼的反华影片〈中国〉文辑》(人民文学出版社、人民日报出版社)、《中国人民不可侮——批判安东尼奥尼拍摄的题为〈中国〉的反华影片》(北京人民出版社、辽宁人民出版社)、《社会主义中国不容诬蔑——批判安东尼奥尼拍摄的题为〈中国〉的反华影片》(人民体育出版社)、《文艺批判集》(浙江文艺出版社)、《中国人民不可侮——批判反华影片〈中国〉(天津人民出版社)、《恶毒的用心卑劣的手法——批判安东尼奥尼拍摄的题为〈中国〉的反华影片》(人民日报社论英文版、俄文版,外文出版社)等。是否有意文版的“人民日报社论”,我倒是没有看到过,但对于以集中一切力量办大事的体制,这完全是小菜一碟。要把安氏批倒批臭,没有意文版,那怎么能挽救意大利人民的“三观”呢?
以上这些大批判文章,对于我来讲,既不陌生,也不感到意外。要是他们不这样做,才让我感到惊讶,为什么呢?比如“中国人民不可侮”这样的标题,不仅1949年到1979年三十年间常见,就是1999年中国驻南斯拉夫大使馆被炸后出的抗议集子也叫做《中国人民不可侮》。但得知科学家杨振宁对安东尼奥尼《中国》一片的告发——对于此点,学者郝建兄已有《杨振宁为何状告安东尼奥尼》专文阐发,大家可自行搜看——还是让我长了“姿势”。当然我也不会大吃一惊,我曾读过杨振宁文革后期与一批学者被官方挑选回国,替官方做美容术后,所结集而出的“观感集”和《杨振宁谈中国》(均由香港七十年代出版社出版)。再观诸1990年代以至如今,杨振宁对中国大陆教育及诸多现实的赞美,你也就能更为深刻地领会“其来有自”这个成语的内涵。
(纪录片《中国》,1972)
因为我非常重视大陆在改革开放前与台湾解严以前,在同一件事情上所出现的镜像式反应——大陆说“我们要一定解放台湾”,台湾就说“我们一定要反攻并光复大陆”——故一直留意台湾那边对奥东尼奥尼《中国》一片的观感。前不久到台旅游,幸运地购得一册杜育春著的《中国之趋向》(地平线出版社1975年3月版),其中就有写于1975年1月6日的《我对“中国纪录片”的建议》一文(见是书pp.107-110)。作者说自己工作忙,平时根本不看电视,“唯目前见报端刊登国内三家电视台,将联映安东尼奥尼的‘中国纪录片’的消息后,即摒却一切俗务,于该影片播映时刻,准时躬临电视机前,正襟危坐,聚睛凝观,作为电视台最忠实的观众之一”。作者说放映此片宣传的目的已达到,“不仅能粉碎海外‘统一回归’的迷梦,同时,更加深了我们必须尽快地光复大陆,解救同胞的信念和决心”。不过,作者也认为此片放映时的一些细节,值得重视,于是他提出三点建议投书《中央日报》,期望得到改进。
杜育春认为片名叫“安东尼奥尼的中国”容易引起歧义,应该加上“纪录片”三字才更为妥适。如不加上“纪录片”三字,“易使人(尤其是别有用心的人)误解‘中国’仍为列强或列弱之‘次殖民地’或共产国际之‘附庸’(因安东尼奥尼乃意大利共产党党员)。甚或听过不少本省同胞说:此不过是‘安东尼奥尼的中国’而已,与我何干!我坚决主张:‘中国’乃‘中国人’之‘中国’,不可以名义,任意假人”。对照大陆的大批判文章,当然要显得雅致一些,但双方的思维实质却大致相同。杜育春觉得自己如此高涨的爱国主义还不过瘾,他还要来个幽默,若说“安东尼奥尼的中国”这片名可以的话,那么我杜子(他的绰号)将来独资拍摄一部“杜鲁门传记影片”,名之曰“Tutze’s Truman(Possessive Case)”到美国各电视台放映,不知美国人着何感想。幸亏杜子没去玩这个“危险的游戏”,不然会赔个精光,因为他低估了美国人的恶搞精神。
第二条建议亦具颇喜剧效果。他认为台湾电视台放映此片时的片头插白,非常地“政治不正确”。他说插白员“仪态简慢,声调冷酷,语言乏味,内容乖谬”,且批评说用台湾的繁荣来衬托大陆的落后,一点也不垂念大陆苦难的同胞,难道我们还不如那些“夷狄”关心大陆同胞么?且说刻意渲染台湾好过大陆,容易滋生“此间乐不思蜀”的殆堕心理,不利于政府的政治革新与光复大陆的政策。如此批评,前半部分类同于大陆的上纲上线,后半部分却让国民党也尝到了“以子之矛、攻子之盾”的意味。不过逻辑漏洞之多,见识不高,也的确令人喷饭。但格于彼时情势,他有这样的识见也未可过于苛求。
杜育春上书《中央日报》的最后一条意见是,不应该插播广告,即使要插播广告也要公开声明,此为“广告时间”。如不这样办的话,因这插播的广告系汽车表演与美女招展,容易造成是此“纪录片”一部分的错觉,完整的意念遭致割裂,反而降低了宣传效果。他再举自己意念中要拍的“杜子的杜鲁门”为例,设若“影片在美国电视台联映时,突然出现了方欣‘小姐’袒胸、抛衣、飞跃之广告镜头(棒球转播时所见至今犹难忘怀),岂不使美国国民误以为‘吾家窕女’乃现今正在美国流行之‘裸体飞奔’之先驱乎”!这个“杜子”也真是好玩,以低估美国民众的见识为乐趣。但无论如何比大陆那些作者奉令写作出来的东西,娱乐程度还是高得多。至少以他在台湾的写作自由度,还是开得起玩笑的。
如果有一天哪位研究电影传播史的人,仔细翻阅彼时大陆及台湾的杂志、报纸、书籍,观看彼时的电视影像,写一本《纪录片〈中国〉在台海两岸的传播过程》,做拉斯韦尔意义上的对宣传及传播学、社会心理学的研究,一定是件非常有意义的事。做得到位的话,以此拿个堂堂正正的博士,是完全没有问题的。
(1972年安东尼奥尼拍摄纪录片《中国》)
【注】原标题:1974年安东尼奥尼在台海两岸的蝴蝶效应
编辑:李笑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