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影人炮轰《夏洛特烦恼》短剧烂片三观不正
焦雄屏
台湾资深电影人焦雄屏近日在参加第三届乌镇戏剧节时接受媒体采访,她谈到中国大陆、台湾、香港都一样,都处在大换代的时代。对于喧嚣着突飞猛进的中国大陆电影市场,焦雄屏并不看好,她直言,现在很多年轻创作者对类型电影是什么都搞不清楚,认为类型电影等同于商业电影,这是大错特错的,此外,她还对很多年轻电影创作者的三观极不认同——“非常不健全!”
电影制作正朝公式化迈进
不能拿“娱乐无罪”当做没有品位的挡箭牌
记者 : 孟京辉在本届乌镇戏剧节上提到一个观点是,中国当代戏剧美学一直在往上走,并且还可以持续十年,但中国当代电影美学正在走下坡路。您认同这个说法吗?
焦雄屏: 我完全同意他的说法。戏剧美学为什么不往下走?毕竟它的受众还是相对小。剧场限定了座位,它很难变成普及性的大众文化,也不可能像电影一样大规模发行。而电影院线的蓬勃发展,让电影受众从相对精英的群体扩散到整个中国,边远地区的人们可能对电影的期待还夹杂在对娱乐、电视、综艺节目当中,对美学的要求是比较低的。但是,我也认为不要把中国当代电影的不够好的责任推给二三线城市的小镇青年,或者90后年轻人,他们也一定不会同意这个说法。
就现在电影的大发行制度来说,很容易造成一种从众心理,大规模的发行、大规模的下片,完全限制了电影的多元化,它造成了电影内容的单一,并且会很快被淘汰。比如说去年小清新和爱情电影还是主流,但今年就全部不行了,忽然大家都不谈了,全变成了爆笑喜剧。 在大数据、大发行、大财团控制的体系下,电影美学基本上是走大众化路线,在这个本身讲究效率、经济的时代,慢慢往通俗、从众的方向走,用最短视的方法挣最大的票房,电影制作是朝着公式化迈进 。
我现在看到一些非常卖座的电影,在美学品位上没有要求,完全不尊重电影艺术,我还是会难受和愤怒。我最近刚写了一篇文章,不能拿“娱乐无罪”当做没有品位的挡箭牌。
记者 : 所以说今天的电影现状是和院线发行制度息息相关的?
焦雄屏: 院线制度太成熟了,它的操作是保证利益最大化,只打安全牌,以至于剥夺了艺术电影有可能发展的机会。在这方面确实很需要政府的作为,不一定叫做艺术院线,可以说是非主流电影院线——能不能在主流电影之外,也给另外的电影一些生存空间,让它在市场上存留的时间长一点,而不是根本没有排片。
今天大家好像总觉得没有从众去看或者谈论某部电影是挺没安全感的,就算是烂电影,你敢不去看吗?不去看就失掉了话语权。 这种掉队的不安全感让很多庸俗烂片在中国市场上横冲直撞。中国是一个特别讲究集体意识的社会,特别容易从众,很怕鹤立鸡群、别出一格,所以会造成对自己的判断力没有信心。 甚至有些导演的片子出来,明明不怎么样,但大家也不敢说出真实的想法。
我希望现在只是一个过渡阶段,希望大发行体系将来有机会容纳更多元的电影。要保持电影的美学和品位,多元的机会永远都很重要。
以导演为主的电影时代过去了
“张艺谋们面临的困境是和年轻观众的代沟”
记者 : 除了院线的原因,这种现状与中国导演有关系吗?比如张艺谋、陈凯歌这些第五代导演,他们曾经拍出了非常优秀的作品,但今天似乎在商业道路上越奔越远,失掉了艺术追求?从电影艺术水准本身来讲,您会不会觉得这些第五代导演的艺术巅峰期已经过去了?
焦雄屏: 中国大陆、台湾、香港都一样,都处在大换代的时代。我看张艺谋的《归来》,可能在内容上被熟悉“文革”的人做了很多指责,那是他在艺术角度上选择的问题,但在技法和美学上,仍然是非常炉火纯青的。他们现在面临的困境真的是和年轻观众之间的代沟。这也不见得他们就不能再出好的作品了。在张艺谋身上就是这样的,他有做商业电影的基本条件。
记者 : 吴念真提过一个说法,现在所有的电影创作都已经被商业控制了,以创作者为主的电影时代已经过去了。
焦雄屏: 我认同这个说法,但我不用创作者这个词,我认为是以导演为主的时代过去了。这和大环境以及生产背景状况是有关的。
以前还会讲究集体创作,但现在完全是比拼财团的力量,这其实让人蛮难过的。以前有一段时间是靠监制, 现在监制也要看财团,它才有筹码和武器,因为你无法对抗财力。而且财团的力量比较隐形,你不知道生产方式经过了它们,包括售票系统,院线经理本身的判断力、判断力又来自背后的大数据等等。这些东西是和电影创作无关的,以前那种小而美的、以导演为主的创作风气在大财团的牵制下逐渐萎缩。 在非主流的发行网络没有建立起来之前,强调导演创作力的艺术电影,是很难生存的。
焦雄屏炮轰《夏洛特烦恼》是部烂片
记者 : 在主流商业电影和非主流电影之外,有第三种可能吗?
焦雄屏: 这个道路有没有可能,我也在考量,但很难推测。比如说利用新媒体,比如一部电影这段时间发行后要下片,是不是可以继续在网上挂着。如果新媒体能够担任重复发行的角色,也许会让非主流电影作品能有存活的空间。
但网络既能载舟也能覆舟,它也会让人们的从众性变得很严重。我看到有网友说,大家一天到晚骂劣俗电影,但买票的时候还是主动买《小时代》。一天到晚说电影如何糟糕,结果又果断去看了《泰囧》。 网络上的语言不断教你一些态度,它助长了声威,让观念的传播变得人云亦云,成了不变的真理和金科玉律,这种状况是很奇怪的。现在又是全部人都在谈论 《夏洛特烦恼》 ,实际上这部电影太烂了。但是你不能怪观众,是导演对电影艺术、电影美学的不尊重,把电影当短剧在拍。《夏洛特烦恼》就是一部杂乱的综艺短剧,可为什么大家都在追捧,评分还那么高 ?
记者: 说起财团力量对电影的影响,我想到侯孝贤导演的《聂隐娘》,它和《小时代3》是同一个宣发公司华策影业做的,所以之前有人说是“左手郭敬明,右手侯孝贤”,得拿商业片挣的钱去给艺术片铺路。 焦雄屏: 《刺客聂隐娘》可能在电影美学和精神境界上超越了大家的接受范围,虽然在美学上有高度的发展,但在讲故事的层面上会造成观赏的距离感。就是说要进入这个电影的门槛是有障碍的,一般观众会有不理解和排斥,造成对这部电影的负面观感。这也会导致进入了这个高门槛的部分人,对那些没有进入的人有种文化上的优越感。这当然和美学教育的普及有关系。有些人去看了,看不懂也不敢说不好看,或者是明明不喜欢但要说自己很喜欢,其实是内心的文化自卑感,这其实是不对的。如果用“我看得懂,你看不懂”来体现文化优越感,其实也是另一种粗俗的表现。
我觉得 侯孝贤的困境是,很多年前他就已经选择不以讲故事为主了。但是,你花了这么高的制作成本来拍片,是需要大量观众的票房的。或者你就拍小成本的艺术电影,别用这么高的制作费。否则的话,那些投资怎么办? 如果你要强调电影美学,那就要接受受众就是小众的,那创作就要节衣缩食,不能用这么大的投资。除非导演自己很有钱,自己出钱。
记者 : 您怎么看中国大陆电影现在如此火热的局面?这种突飞猛进的势头是正常的吗? 焦雄屏: 是正常的,它和消费市场并肩成长,也是世界电影史的一个契机。我们查百年电影史,之前没有一块地方、一个市场的崛起有这么巨大、这么快,它给了非常多人很好的机会,但也很可能在这个没有掌控的阶段,变成洪水猛兽。
现在大家都以大数据为准,以票房数据为准,我是讲究精确的人,但到最后我都有点排斥大数据了,因为 最后变成所有东西都要照本宣科,因为大数据为你定了创作方向。把创作这件事简化成为对消费心理的测度,这在文创人的观念上应当是被极力排斥的 。
年轻电影人书读得不够多
难道泱泱大国培养出来的电影人才,都要朝钱看吗?
记者: 您一直都很关注年轻的创作者,那怎么看韩寒、郭敬明的作品?
焦雄屏: 我在对谈节目《聚焦》中做过一期韩寒。当时我和他说,你的作品有不少违反一般创作原则的地方,你的文法也违反了一般规律。他反问,为什么要守规律呢?我觉得他的话也对,表示他知道这个规矩,但不一定遵守。
我在电影院看的时候,观察到有观众在哭,我知道这部作品是打动他们的,尤其到最后朴树的歌出来的时候,大家都静静地坐在椅子上,不像平常看完电影直接就走,眼中含着泪听完这首歌。我和一些朋友讨论, 大家会觉得虽然这不是一部标准的叙事清楚、有方向的电影,但它是一部抓住了迷惘的青年心理的散文片 。
青年一代创作出来的作品,其中有些规律是和这个社会衔接的。比如郭敬明的《小时代》也衔接了某一类价值观。在我们从业人员来看,那个电影也是不及格的,他的文法、美学都乱七八糟,故事也讲不清楚。 《小时代》给我的感觉就像在翻一本时装杂志,时装都很新,大家的pose摆得都很漂亮,但是它基本上是一个没有故事的电影,可它符合现代人的价值观。 就像你看时尚杂志的时候也没什么负担,看看图片,看看美女,而且它也会有些氛围,假装好像有故事。
记者 : 我知道您接触了很多青年导演,对这些年轻人,您的感觉如何?
焦雄屏: 在大陆很多青年导演找我帮忙,但很多人还是电影经验不足、书读得不够多,有一知半解的创作理念,就忙着去创作。他们认为拍电影是努力克服技术门槛,找大资金、大演员,把某些类型电影的公式抄一抄,也不懂内涵,这就是他们的电影观。我会觉得他们说故事的能力还不足。更严重的是, 年轻人对类型电影是什么都搞不清楚,认为类型电影等同于商业电影,这是大错特错的,类型电影本身有自成一套的理论体系。关键我还觉得这些年轻人三观非常不健全,看着他们忙着创作,我心里隐隐觉得不安和难受 。内地电影界一直嚷嚷要培育年轻导演,但除了财团在疯狂地抢创作者之外,我看不到真正有规律的培育,非常欠缺有坚持和有能力看到电影问题和走向的人。 现在电影制作多是技术导向或者执行制片人说了算,他们大多是高级剧务出身,都很会调度,会找资源,会执行拍摄,但他们在艺术品位和意识上的定位,有失偏颇。这个东西被大家置之脑后,我认为是危险的。
在“娱乐无罪”这个幌子下,掩盖了多少污浊、黑暗的历史观和价值判断,这足以洗脑。如果一个社会没有相对稳固的认同感和价值观,这个社会是幼稚浮躁的。难道泱泱大国培养出来的电影人才,都要朝钱看吗?那文化的地位在哪里?
编辑:刘竹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