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术创作者朱赢椿:虫子著书,人类买吗
图书腰封,向来被视为“书的行销要件之一”。而极善于装帧设计的朱赢椿却在新作《虫子书》的腰封上写了这么一句“自毁销路”的话:这本书是虫子们的自然创作,无一汉字,请谨慎购买。
虫子们怎么创作?朱赢椿在个人工作室“随园书坊”外开了一个菜园,虫子啃噬菜叶留下的痕迹,被他当作“生命的偈语”采集留存。此外他还让虫子身体沾上墨,在白纸上爬行,留下虫子的“墨宝”。
《虫子书》里满满的都是字,但这些虫子写的字无异于天书,读者看不懂,书店里翻的人多,买的人少。朱赢椿倒是不急,因为早有思想准备,初做样书时有很多朋友提醒他这步迈得太大了,朱赢椿的回答很任性:“我不管,我就要一步迈这么远。”
朱赢椿种菜五年,收集到的虫子相关素材十分丰富,加之专业做书二十多年,悉知各种打造畅销书的诀窍,完全可以找出一种读者喜闻乐见的方式。并且此前出版的《虫子旁》,暖图加美文,温情脉脉地呈现观虫日志,已算一个成功案例。而这次的《虫子书》他却偏要走极端,用一本读不懂的“天书”,将读者隔绝在外。朱赢椿说:“我想冒一个险,做到极致,让它达到一个高度,然后我们可以再落下来。”
这是一条孤傲的路。朱赢椿也的确有傲气,听听他用作自我介绍的冷笑话:“我的家乡在淮阴,据我所知,淮阴出过两个人,第一个是韩信,第二个是朱赢椿。”有人问他欣赏哪个设计师,他拒不回答。我们采访结束后闲谈时,他开玩笑说:“采访的标题可用《我是世界上最棒的设计师》。”
傲慢——除了“傲”之外,朱赢椿还有一大特点就是“慢”。从《虫子书》的创作过程就可看出他的生活态度:“开半亩田,种五年菜,邀百种虫,集千形文,成一本书。”他曾经还出了一本书《蜗牛慢吞吞》专门讲慢的哲学。朱赢椿工作室的产量特别低,单是做一部书的装帧设计,前前后后需要半年时间,做一做,摆一摆,再看一看,再摆一摆?在工作室外的菜园子里,他煞有介事地放了一个“慢”的交通标志,一来提醒客户不要火急火燎地催他交稿子;二来提醒客人缓步慢行,注意脚下,不要踩到他的虫子邻居。这个“慢”字成为“随园书坊”的一景,很多人会在此留影。
“慢”的交通标志
朱赢椿曾经也是快过的,在长达15年的时间里为中小学教辅书设计封面,工作量极其大,累了就睡在办公桌底下。渐渐地,他开始厌倦,“有人关心教辅书封面好看不好看吗?学生高考完巴不得赶紧扔掉,我不能把生命浪费在这上面。我把时间腾出来,丰富自己的内心,心里没东西做什么呢?如果你自己每天浮皮潦草的,作品也会是浮躁的。”
《虫子书》考验读者的心境
腾讯文化:你做这本《虫子书》用了五年时间,在分享会上谈了个中趣味,但这么长的时间跨度中,不可能从头至尾全是乐趣,在过程中是否有瓶颈或难处?
朱赢椿:我五年前开始做这件事情,但不是每天都在做,整个过程其实是被分解的,因为这件事要分季节。第一年的深秋把油菜种下去,然后是等待的过程,第二年春天就开始忙碌了,观察菜的长势,观察菜园里虫子的种类,但是这时候想到的不是做书和做设计,因为这时看到的东西还不是我书里想要的。到了春夏之交,就进入了前期创作阶段,看虫子在菜叶上啃咬形状,慢慢地在叶子上形成啃食痕迹,这需要一天一天积累,有的虫子才开始啃,还没有啃出一个字,这时候不太适合去采摘叶子,就要做记号,过两天再去看,觉得差不多了,就可以把叶子摘下来。这个过程挺好玩的,有一种收获的感觉。
有一点困难的就是当时对虫子的种类不是很了解,会误判。这个菜叶上的文字到底是哪种虫子咬的,我误判了两次。第一次很笃定是一种青虫,因为眼睛看见的是青虫,长长的,绿绿的,肯定是它。后来发现青虫咬菜叶是咬通掉的,不会变成透明的感觉,又以为是蚜虫,蚜虫特别特别小,后来又看,也不是蚜虫。搞不清楚,就开始查资料,问一些搞生物的人,他们也说不出来。最后我还是通过两次比对,在农作物害虫的资料里面查到是斑潜蝇,那个虫子会把叶子咬了,然后病变,庄稼长不好,农民看到这个虫子是非常愤怒的。
腾讯文化:但是每个字迹是哪个虫子“写”的,最后你并没有在书里呈现。
朱赢椿:没有,这就是你所讲的过程中的困惑、苦恼。为什么这本书这么多年才出来?因为很多东西我弄不清楚。为什么后来《虫子书》没有以汉字注释的形式出现?也是我规避了一些科学的问题,我只是告诉读者这些书里的东西都是虫子写的,至于是哪一种虫子其实倒不是那么重要了。有些东西我不太清楚,科学家也不清楚,我们就以一种迷一般的文字呈现给读者,整个书给人的感觉是神秘的,而且是很美的,我觉得这个比有文字注释好玩。
腾讯文化:《虫子书》的实验性,我认为不应该仅止于书,读者的反应也是实验里的一部分。
朱赢椿:读者很苦恼。这本书,如果一开始就把它做成一本好卖的书,像我上一本书《虫子旁》有温暖、伤感的故事在里面,读者一看能够被打动,这本《虫子书》也完全可以这样做,我可以用中文讲述和分析每一个虫子创作的过程,读者一看就懂了。为什么我后来选择了没有一个汉字的形式?这冒了很大险,把读者拒绝在阅读的门外,但我很想这样做,想把一个东西做到极致,这本书没有一个人认识的字,充满了神奇的想象和丰富多变的图形,让读者自己去探索和想象,其实比我给他中文解释来得更有意思。这本书其实也是测试一个读者的好奇心和审美素养。有的读者就觉得人画的东西才是美的,这个虫子画的东西怎么能叫画呢?而把虫子的“作品”跟人的作品放在一起时,就图像本身而言是一样的,甚至比人刻意造作出来的东西更自然、更好看。那么这里就会屏蔽掉一些人,比如说他不愿意去探寻,他不接受这个东西,现在对我来说都不重要。
目前从读者的反馈来看,孩子还是很喜欢这本书的。从成人的视角上看这个事情不可思议,因为我们有时候多虑了。孩子是没有分别心的,他们看了就会笑,有的小孩还能读出来,他们不识字,却很正儿八经地读虫子文字。
艺术家徐冰老师对这本书非常赞赏,他说这是对人一种反讽,当人在自以为是地画画时,冷不丁发现这本书里的画全不是人画的,是虫子画的,而且画得这么好。这其实是观念艺术,行为艺术。
另外《虫子书》还做了展览,做了很多跟孩子互动的一些项目,其实就是想告诉人们,我们不要被一些高大上的东西,例如装在镜框里的画,锁在橱子里的古董等限定了思维定势,觉得那才是艺术。其实艺术没有什么高大上,美的东西遍地都是,都在我们身边,关键在于我们是不是有对审美认知的改变,比如说自然的美,质朴的美,可能远远比人为造作的东西美得多。当然,因为身边的东西我们司空见惯,没有认识到其中美的特质,我们这时候就需要慢慢提升自己的审美素养。就像《虫子书》一样,很多虫子很讨厌、很丑陋,但是它们可以画一些不可思议的图像出来,那些东西本身可以算做是艺术,如果我不去点破,而说这是一个法国大画家画的,人们会说这个画真棒,如果我说虫子画的,就会不一样。
纸制书应提高品质提高价格
腾讯文化:2010年,美国麻省理工学院教授尼葛洛庞帝预言纸质书将在五年内消亡,今年是2015年,事实上他这个预言已经落空了。纸书没有消亡,反倒在欧美有所回升,为什么?
朱赢椿:当人极致地尝到快速的工业化成果以后,人的内心还是很脆弱甚至无助的,需要一些踏实的东西。电子书和纸制书给人营造的心境是不一样的,当我们看一本纸制书的时候,内心非常踏实。为什么现在手工制品被人关注?大家都在谈匠人的精神,谈手工,因为人有时候渴望一种带有温度的东西,需要有人的气息。我们生活在电子时代,看起来很热闹,其实有多少人真正感觉到内心充实呢?还是很寂寞的,还是需要一种真正的比较踏实的交流方式。
阅读也一样,我自己始终觉得看一本纸制书,感觉像是和一个人非常诚心的交流。看电子书的时候达不到这样的亲近感,刷屏很快,停不下来,甚至都没有掩卷沉思的时候。
最终人的内心还是需要回归平静,所以说对于纸书,只要我们做得好,花时间、花精力做,一定会赢得一批又一批的读者回来。
腾讯文化:纸质书为了对抗电子书的冲击,大体上有两种对策,一种是提升书的品质,提升价格;还有一种就是降低品质,降低成本。你怎么看这个问题?
朱赢椿:从中国的出版状况来说,降低品质和成本这是一种恶性竞争,跟我们国家图书的低价格有很大的关系。读者就期望越便宜越好,如果是顺着这样的一种思路做的话,我觉得这些东西会做得越来越差,即使得到了利润也是短暂的,可能今年卖一点,明年就不会再有人买了。
电子书大容量、快捷、方便,纸制书如果想挽留、吸引读者,最好的方式还是把纸的特质做出来,而不是用粗制滥造的质量去迎合读者低价格的要求,这样的书的生命是短暂的,读者如果看到如此粗制滥造的东西,还不如看电子书呢。如果做一本精致的,甚至有点儿典藏价值的书,可能起印量不大,但是每年都在印,这就是一个良性循环。这个书恰恰不是降低价格,而是要提高价格,通过提高价格来盈利。从目前国内的状况来说,我们也发现像“理想国”出的书价格不便宜,老六《读库》的书也不便宜,但是它们照样深受读者喜欢,远远比用低价格、低成本去吸引读者要好得多。所以说不能靠价格去吸引读者,而是应该靠品质。
腾讯文化:这几年纸书一直受电子书的冲击,有人说纸媒应该感谢数字化媒体,数字化媒体完成了传达资讯的任务,纸媒就被解放出来了,可以回到纸的本真。
朱赢椿:如果仅是资讯类的内容,用纸来做载体是浪费的,电子书对这种出版上的浪费行为起到了改善作用。对于我这样追求品质的人来说,则更好,纸质书和电子书有了分野,我们制作纸质书的量没那么大,从艺术特质上我可以研究得更深入一点,在材料上用得更讲究一点。把艺术极致的美留给纸书,把资讯类阅读留给电子书,两者相辅相成非常好的。大可不必因为我做纸书就讨厌电子书,真的要感谢电子书的盛行。
腾讯文化:作为用纸的专家,您觉得纸的本真是什么?
朱赢椿:刷屏的感觉和翻纸的感觉不一样,因为纸是有生命的植物组成的,和人的气息非常吻合,你翻开的时候很有诗意。纸,你能感觉到它和人亲密相伴,在纸上写心得,画一道线,你翻看越来越多,它会越来越旧,甚至有的地方坏掉了,还得弄点儿东西修补一下,这就是人的阅读痕迹,再过五年、十年、一百年,仍会知道这本书曾经被一个什么样的人读过。但是电子书不能这样,虽然电子书也会有标注,但那些太生硬了,而且电子产品会更新换代,再过一年就不能用,扔掉了。电子阅读器没有生命的。
朱赢椿:虫子著书,人类买吗?
不要让设计害了经典名著
腾讯文化:你曾经说不能让设计伤害到书,设计者是为作者、为读者服务的,然而你有一部非常著名的作品《不裁》,很多读者其实是冲着“世界上最美的书”去买的,这本书被大家记住和广泛讨论的都设计和装帧,反倒没有太多人在意作者写了什么,从这个角度上看这本书是成功了还是失败了?
朱赢椿:我当时说得不准确,应该这样说更好“不要让设计害了经典的名家名著。”我做了大量的名家经典,比如《傅雷家书》,还有最近给汤一介、乐黛云做的书,作为一个设计师我就是隐身的人,不要让设计害了这样的书。还有一些不是名家的书,如果这个书不是这样设计,可能卖一千本,我们那个书当时就印了一千本,《不裁》的内容是博客上的短文,不是花了多少时间打磨的名家经典,博客上的内容变成纸制书的时候,如果我就是很机械、刻板地把文字排成一本书,它实在和电脑上差别不是很大,那可能真的就只是一千本。
我们也知道书要有艺术特质,我们可以用设计让它有附加值。既然是很短的博客文章,是可以间断翻看的一本书,那么我就用“不裁”的方式,让读者一边裁一边看,由于读者的参与,把这个书的质感变化了,读者一看书还可以这样读,觉得很有趣,销量从原来的一千本,现在变成了五万本,作者肯定愿意的。读者买书,是因为美的设计,读的过程中发现文字也不错,对作者来说何尝不是一件好事情呢?
腾讯文化:你们当时这种合作是怎么建立起来的?博客小文章结集出版不算什么重要的书,却配了这么用心的装帧设计。
朱赢椿:这个世界上能够有一个客户放纵你自由地发挥,非常难得。对于我来说,能够被对方信任,大家才可以放松地做事情。我们一开始初衷就是只印一千本,送送朋友,不存在失败不失败一说,如果当时知道这样的一本书会引起大家关注,要加印十几次,可能也不敢这样做。比如说出版社给你一个要求,我们希望这本书变成百万级销量的畅销书,这样反而会有压力,因为你怕辜负别人。做《不裁》的时候,有点儿玩的心态,反正就是一千本嘛,送朋友的,怕什么?恰恰是这样的状态下,得到出其不意的效果,这是很有意思的。
朱赢椿:虫子著书,人类买吗?
编辑:吕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