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伦·图灵同性恋取向惹了谁?
电影《模仿游戏》剧照
[ 摘要 ]我们的文化传统和研究体制是只许成功,不许失败。我们崇拜状元、崇拜老大、崇拜强者,却对失败者缺乏应有的尊重。这与艾伦·图灵和今年去世的博弈论创始人纳什的生存环境很不一样。
【编者按】最近获得奥斯卡奖6项提名的在国内上映,让计算机之父艾伦·图灵走进了公众的视野,他的悲剧人生引发沉重的思考:对科学家而言,真理与国家利益究竟孰轻孰重?为什么一个让二战提前两年结束的国家英雄,社会无法容忍他的个人同性恋取向?假如怪异与孤独是天才的宿命,我们在多大的程度上愿意包容他们?首期“腾讯思享会·海上文化谈”邀请上海交通大学科学史系教授江晓原、华东师范大学历史系教授许纪霖、政治系教授刘擎,畅谈他们的知性感受。以下为许纪霖发言实录:
真正的驱动是不计功利的痴迷
许纪霖(华东师范大学历史系教授) :近五年来,我已经不记得有哪部片子看了以后,能像《模仿游戏》那样让我感动,久久无法平静了。片子是根据《如迷的解谜者:艾伦·图灵传》改编的,我要告诉大家的是,传记要比影片更精彩!作者霍奇斯是牛津大学数学教授,他也是一个同性恋者,对图灵的悲剧人生感同身受。一个数学家写出的传记不仅不枯燥,而且形象生动、文字清丽,更让我惊讶的是还很深刻。这个深刻不在科学,而是对政治、社会和人性的理解。
传记里面引用了图灵的一句话,“我对任何东西都没有兴趣,除了真理”。科学家的工作是很艰辛的,是什么样的动力驱使科学家十年如一日地从事前景未卜的研究?即使你动机崇高,为国家、为人民、为人类;或者动机卑下,为了出名、为了赚钱、为了升职等,这些动力不管道德高低,都是外在的、功利的。为外在的功利所驱使,最后可能小有成就,但一定达不到像图灵这样对人类有巨大贡献的高度。
美国大哲学家麦金泰尔提出过一个“外在利益”与“内在利益”的观点。人都是有“工具理性”的,总是会本能地寻找实现目标的最佳捷径,所以为外在所驱动的一般很难长久。而“内在利益”追求的是唯有这个工作能带给他的内在幸福。不论成败,在所不惜,并乐在其中。
我写第一本书的时候,还在大学读研究生,我的室友经常邀我一起去跟女孩子跳舞。我都谢绝了。有时候写不下去了,望着天花板,也想放弃。名誉、稿费都是虚无缥缈的目标,你写出来,出版社还不一定愿意接受呢。真正让我坚持下去的还是好奇心,那种要破解历史、政治和人性秘密的好奇心。如果靠“外在利益”鞭策我,估计我早就从事其他行业了,但我知道,只有做研究才能满足我内心那份兴趣和信仰。
其实无论在科学、人文,还是体育、艺术领域,大师级的人物都对自己所从事的事业有种超乎功利的迷恋,和在常人看来不可思议的“傻劲”。图灵说他只对“真理”有兴趣,这个“真理”未必是人类的大真理,而是他从事的这个事业的小真理。优异的科学家往往都有一颗童心,和对世界的好奇心。
科学的巅峰是“玩”出来的
科学家的纯真性并不简单是一个道德上的判断,这种纯真只是体现在他所从事的那个领域里,纯粹到甚至成为一种信仰。我记得沈从文说过:“文学之于我不是兴趣,而是信仰。”那个险些造出原子弹的纳粹科学家,当然有“爱国”的动机,甚至有邪恶之心,但是如果他对科学没有一点纯真性的话,无论是崇高还是邪恶,这些“外在利益”一定无法让他攀上科学的巅峰。
我前几年看到过一个说法:说世界上有两种科学家,一种叫科学家,还有一种叫中国科学家。因为科学家从事发明创造的动机无非两种,一种是为求知而求知,另外一种是转化为可盈利的产业。但中国的科学家既对求知不感兴趣,也无意将科技成果转化为产业,他只是为了拿课题。这个项目事成之后为的是拿更大的项目,项目就是一切。
之前在电视上有记者采访崔琦(美籍华裔诺贝尔物理奖获得者):“崔教授,你每天泡在实验室里,一定很枯燥、很辛苦吧?”崔琦憨厚地一笑:“没有啊,我每天早上都带着好玩的心情进实验室,因为不知道今天的实验会出来什么样的结果,每天都满怀期待。”所以只有以一种游戏的、好玩的态度去从事研究,才能玩出大动静。说到底,科学家要有童心,就像小孩子玩游戏哪有功利,只是为了快乐、为了玩。不管是科学领域,还是我所从事的人文研究,最高境界都是玩出来的。
要有大成就,除了好奇心之外,还要有好胜心。既好奇,又好胜,是最佳的状态。好奇是古希腊的精神,为求知而求知;好胜是斯巴达精神,一切为了胜利。学术是贵族的事业,是闲暇的产物,所以体制要给学者们自由的空间,让他们脱离外在压力来发挥自己最好的状态。好胜心也能逼出状态,但这种状态假如没有好奇心做基底,可能也不会长久。斯巴达精神赢得了现实,赢不了未来。人类历史当中,希腊文明留下来了,斯巴达文明却消失了。
掌握了核心机密就是“国家机器”
腾讯思享会海上文化谈活动现场
从事科学和人文研究其实都是风险事业。大部分研究成果其实都很平庸,是一种隐形的失败,只是当事人(研究者)和投资人(国家)不愿承认、自欺欺人。
但科学研究要能够容忍失败,不是要提倡必定成功的平庸项目,而是要鼓励那些风险大、成就也大的项目。这就像风险投资,可能十个里面有九个颗粒无收,但是有一个成功就不得了,大赚特赚。比如投资阿里巴巴的日本软银集团老板孙正义,他投资的很多项目都失败了,但是只要成功一个阿里巴巴就足够了。
反观如今中国,我们的文化传统和研究体制是只许成功,不许失败。我们崇拜状元、崇拜老大、崇拜强者,却对失败者缺乏应有的尊重。这与艾伦·图灵和今年去世的博弈论创始人纳什的生存环境很不一样——那个环境容许失败,尊重失败者。体制与文化的环境逼迫着我们的科学家去设计一些保证成功、却未必有大突破的项目。所以,我们可以有马云、马化腾,却没有图灵、纳什。
但是,政府对文化研究和科学研究的容忍度是不一样的。英国政府为什么能够满足伍尔芙,却不能容忍图灵?在我看来,是因为文人们与国家的关系很松散,能够对国家利益造成的直接危险是有限的。但在英国政府看来,图灵是国家机器的一部分,掌握了大量的国家秘密。国家可以容忍文人,但绝对不会容忍自己人,特别是掌握了核心机密的自己人。虽然图灵自认为是科学家,但无论他愿意与否,早已被国家机器认定为自己人,失去了个人偏好与自由,他的每一个个人选择都不得违背“国家利益”。这就是图灵悲剧的核心所在。
容忍比自由更重要
当今世界的价值观、个人趣味和性趋向已经越来越多元化。现在核心争论的问题之一就是:同性恋是否可以为法律所承认?前不久美国最高法院以5:4通过承认同性恋婚姻合法,这在中国也引起了很大争议,有儒家学者发表文章,称绝对不承认同性恋婚姻,认为这违背了儒家的基本人伦。的确,同性恋婚姻不仅涉及双方性趋向,还涉及到双方家庭。在一个保护私有财产的法权社会当中,同性恋婚姻挑战了既往的家庭观念,以及家庭共同体的演化方式。
同性恋对人类最大的挑战,乃是如何面对反常和异端。最近美国著名心理学家平克的名著《人性中的善良天使》出版,书中他提出一个很重要的观点:我们以往都认为人类道德的进步是道德的加法,但在平克看来,却应是暴力的减法。今天我们讨论图灵的人生悲剧,我突然想到,人类道德的进步,恐怕还有另外一个标准,就是对异端和反常的容忍,包括思想上的异端、政治的异端、性格的异端和性取向的异端。对这些人类中“反常”亚群体的容忍,恐怕是人类进步最重要的标志之一。胡适当年说过:“容忍比自由更重要”,就是这个意思。
我读《艾伦·图灵传》,最让我感动的是他少年时代对同学克里斯多夫的恋情,恋人早逝之后,图灵与他母亲的通信,让我看了几乎掉泪。为什么会感动?因为他们之间有纯真的感情。虽然我个人对同性恋很不习惯,也不欣赏,但是我个人有一个标准,不在于是异性还是同性,关键是有没有“恋情”,有没有肉体之外的纯真的情感。纯真是我的最高价值和最高标准,只要有纯真的情感在,管他是什么恋,同性恋也好,哪怕是人与兽之间,假如发生了纯真的情感的话,我未必赞成,但可以理解,并且欣然接受。
法国后现代大哲学家福柯在他的《疯癫与文明》里讲到,疯子这个概念不是古已有之,而是近代启蒙的产物。在欧洲中世纪,疯子可以像正常人一样在大街上自由行走,不必关在监狱里面,只是到了近代,笛卡儿一说“我思故我在”,只有理性的才是正常人,那些疯子没有理性,所以必须关在监狱里。福柯通过知识考古学的研究,要证明的是,任何知识都不是客观的,都是被权力建构起来的。性反常,也是宗教、文化、法律等各种微观权力建构的结果。图灵的悲剧背后,不仅有国家的暴力,而且还有各种文化和微观权力。
今天我们生活在一个比图灵幸运得多的时代,我们开始学会容忍各种各样的反常。但我们这个时代依然有许多不宽容,将很多思想的异端、个性的异端视为敌人。但天才常常就是不太正常的人,太过正常的人往往比较平庸,缺乏内在的爆发力和创造力。我常常讲一个看法:看一个大学是否一流,就看有多少怪人。三四流大学都是平庸的正常人,但在天才成群的一流大学里面,许多教授和学生都有点“反常”,不“反常”不足以为天才,不足以成大事业。因此,学校也好,社会也好,国家也好,都要对天才、对反常、对异端要有包容,这是人类进步的最重要标志。
编辑:李笑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