诺奖得主莫迪亚诺曾谈写作:我写作的时候毫无意识
什么事一爆冷,就必然在意外处爆发热闹。我不懂电脑,更不会上网,平时座机手机总保持静默状态,多少年来我已经习惯了这种文学翻译的平静生活。10月9日晚,事起突然,我的座机和手机同时被打爆,我拿起话筒,还未听清是什么事,手机又铃声大作,不敢怠慢,赶紧接听,顾左顾不了右,一时懵了头,不知该如何应付。忙乱中,话筒里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是北大才俊青年教师程小牧打来的,她说,“诺贝尔文学奖给了莫迪亚诺,评奖委员会联系不上莫迪亚诺,祝贺你啦!”
联系不上作者,特来祝贺我,怪不得手机座机都打爆了,对诺奖的热情总得找些意外释放处。曾几何时,国人等诺奖不来,颇不耐烦,难免发些怨言。莫言获奖,形势突变,国人对诺奖热情空前高涨,甚至期望今年再发生奇迹,由诗人北岛蟾宫折桂。即使花落莫迪亚诺家,媒体记者的热情未始稍减。因而将我卷入这场热闹里面。这样关心文学奖项,也是可喜可贺的现象。程小牧祝贺我的情由倒很实际:她知道我翻译出版过多部莫氏小说,可望借获奖的声势扩大销量,多拿些稿酬。
“今年诺贝尔文学奖颁给了莫迪亚诺,你不感到意外吗?”这是媒体记者在电话采访中出现频率最多的问题。我的回答也很简单:虽感意外,也在情理之中。感到意外,是因为他并非热门人选,况且,六年前获得诺奖的法国作家勒·克莱齐奥,与莫迪亚诺同属“新寓言派”,自然不好设想同一文学流派的作家会连续获奖。虽说意外,但并非偶然,全在情理之中。其实,流派云云,不过是为了方便文学史的编写,把同一时期相近的一些作家拉在一起,贴上一个标签,两位作家都采用了新式寓言的表现手法,仅此而已,其余的一切都大相径庭,可以说风格迥异,都各具特色。这里不宜细说,只需指出一点:莫迪亚诺坚守同一个主题,勒·克莱齐奥则不是。
将近五十年的写作生涯,发表三十余部作品,总是表现同样的主题,恐怕只有莫迪亚诺做到了。仅就翻译过的作品:《星形广场》、《环城大道》、《暗店街》、《一度青春》以及我校对的《夜巡》而言,主题无一不是追寻迷雾重重的过去。这些作品的情节大抵是通过记忆的片段、旧物、旧照片、关联的人物,乃至传闻等蛛丝马迹,从失忆、失踪、失迷、失真中重构二战期间那段经历,找回自己,找回父亲,找回青春,确认主人公的身份。翻译这几部小说时,在没有任何参考资料的情况下,仅从文本就能体会出作者在重复同一个寻找的主题,在迷茫中寻找迷茫的过去。这些作品犹如回旋曲,反反复复演奏着同样的旋律。
现在,终于从作者那里得到印证,就在半个月前,法国杂志《电视全览》对他进行一次专访,他回答这个问题说,“总是写同样的主题和意象,我写作的时候毫无意识,是后来才觉察到的。”稍后又进一步解释:“人们可以说我同样的主题,我童年的那些事,而记叙的角度是发展的。”也就是说,通过记忆寻找过去,这是他所有小说的共同主题,至于具体寻找什么,寻找的具体过程,每部小说又各不相同,各呈异彩和魅力。
异彩纷呈的魅力,赋予了同一主题以巨大的文学价值。想必正是这种坚守如一的特点,打动了诺贝尔文学奖的评委们,因而有这样的授奖词:“他用记忆的艺术,展现了最不可把握的人类命运,揭露了占领时期的生命世界。”
“记忆的艺术”就不是单纯的记忆,而是化为幻想,化为梦游,化为艺术的记忆。在《暗店街》里,这种记忆化为类似侦探小说的作品,作者以探案的手法,在茫茫的人世中,在疑窦重重的旧迹里,寻找自己遗忘的身世。在《夜巡》中,这种记忆则化作谍战似的小说,却与谍战毫无关系,写一个青年无意中充当了双重间谍,同时为法国的伪盖世太保和秘密抵抗组织效力,在极度紧张、恐怖、诡异的气氛中,寻找丧失的自我,既富有悬念,又颇具魔幻色彩。再如在《环城大道》中,这种记忆又化为一种黑社会走私集团的故事,为探清父亲是走私集团的成员还是盖世太保追捕的犹太人,不惜打入走私集团,全书始终仿佛在讲述一场梦境。在这些作品中,每个人物的命运都无法把握,汇聚起来便构成了“最不可把握的人类命运”。
至于授奖词中“揭露占领时期的生命世界”,这话本不错,欧洲人对二战的记忆太深刻了,然而莫迪亚诺的作品时代背景大大淡化了,算不上二战小说。书中的痛苦回忆,难以把握的命运的意义,远远超出了地域和二战时期。
◎李玉民(作者为莫迪亚诺《暗店街》、《星形广场》、《环城大道》等小说的中文译者。从事法国纯文学翻译二十余年,译著五十多种,约有一千五百万字。主要译作小说有:雨果的《巴黎圣母院》、《悲惨世界》等)
编辑:陈丹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