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现与存在:语文学再出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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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意的言语人生 CFP供图
我国20世纪初开创的现代语文教育,为满足平民大众生存性言语应用之需,实现基本的文化救济,功不可没。
然而,以实利主义为哲学背景,忽视传统母语教育的人文传承、精神熏陶,忽视言语信仰、精神创造力培育,重生存轻存在,重阅读轻写作,致使语文教育实践一蹶不振。
语文教育亟须正本清源、改弦易辙,期待再出发。
■潘新和
20世纪初草创的我国现代语文教育,一个多世纪来收效甚微、每况愈下。其发轫伊始,“国文退化”,“抢救国文”等质疑、责难之声便不绝于耳。及至1942年,改革派领军人物叶圣陶先生终于承认:“国文教学几乎没有成绩可说。”1978年,语言学界泰斗吕叔湘先生在《人民日报》著文评论:“十年的时间,2700多课时,用来学习本国语文,却是大多数不过关,岂非咄咄怪事!”1995年,语文界第二代掌门人张志公先生坦承:“中国人学自己的语文甚至比学外语还要难,这是说不过去的事!我们这些搞语文的人是要承担责任的。”
2007年,《羊城晚报》记者采访著名作家王蒙,他说,“语文教学和文学解读把孩子教傻了”,“我要是考作文,都能交白卷”。2007年和2008年,北京大学温儒敏先生分别对北大中文系新生与外校学生调查:学生对中学语文教学不满乃至反感。2012年,教育部普通高中课标调研组大范围调查:学生对语文教学评价为所有学科倒数第一。2013年2月1日《中国青年报》撰文《北大教授呼吁:救救语文教育》,北京大学张海霞教授因绝大多数学生文稿不通,批评:“这语文都怎么学的?!”疾呼:“救救语文教育,救救我们的中华文化。”引发了学者广泛共鸣。
母语教育兴衰,事关国民基本素养,科学、文化进步,民族前途、命运,不可等闲视之。语文教育亟须正本清源、改弦易辙,期待再出发。
现代语文教育发轫:夹生的转型
清末民初语文教育仓促转型之时,便已埋下百年衰败之因果。
禁八股,废科举、兴新学,辛亥革命,废止读经科,打倒孔家店,文学革命,白话文运动,西学东渐等,是现代语文教育发端的政治、文化语境。疾风骤雨式的社会、时代转型,学界顺势而为,匆匆剪断旧教育的脐带,急切拥抱新教育的呱呱堕地。
现代语文教育以反封建、科举教育为旗帜,从贵族、古典向平民、白话教育转向。教育目的从“为功名利禄”向“为生活”“为人生”改变。陈独秀、胡适们倡导古典向写实、文言向白话转型的文学革命,蔡元培、黎锦熙们鼓吹“言文一致、国语统一”的教育革命,他们对传统文化、教育精神的反叛与决裂,历史功绩不容置疑,然而毋庸讳言,不论在当时还是后来,他们均未对传统教育进行深思熟虑的全面、系统的检讨,对其正面认知严重不足。
旧教育几乎被全盘否定。据刘国正主编《叶圣陶教育文集》所载,叶圣陶说:“教育不以生活为本位而以知识为本位,是一大毛病。由于不以生活为本位,所以不讲当前受用……这种精神是承袭传统的教育精神而来的。”“旧式教育是守着古典主义的……旧式教育又是守着利禄主义的……”“必须有正确的认识……就是抛弃旧式教育的古典主义和利禄主义。”他们对知识本位、古典主义、利禄主义等一概加以排斥,主张从求知识、功名,转向求应用、实利。对此虽有异议,但主流观念是为人生(改善物质生活),讲求当前受用。讲传统文化、孔孟之道,往往被视为封建孤臣余孽、守旧派。
教育界先进义无反顾地抛弃了传统,转向西方获取思想资源。蔡元培、陈独秀、黄炎培、陶行知、胡适、叶圣陶……不约而同地欣然接受了美国实用主义哲学家杜威的“教育即生活”“学校即社会”“工具主义”“实验主义”“做中学”等观点,以“生活本位”“应付生活”“工具性”为语文教育宗旨。有人认为,杜威对中国哲学的影响是短暂的,然而对中国教育的影响是深远的,诚哉斯言。大约当时谁也不曾想到,这些新教育草创期“舶”来的观念,竟主宰了语文界一个多世纪,至今仍被奉为圭臬。
“应付生活”本体论:信仰缺失
现代语文教育本体论是“应付生活”,与此相应的功能论是“工具性”:“……养成善于运用国文这一种工具来应付生活的普通公民。”这一认知深深烙下杜威印记。这里的“生活”,主要指日常、社会生活;应付生活,即满足“谋生应世”之需(不包括满足人的言语本性、精神生活、自我实现需求等)。在20世纪初文盲充斥、民不聊生的时代,其合理性不容置疑,缺失也显而易见:忽视人文、终极关怀——言语生命、精神思想的培育,重“生存”轻“存在”,重“当下受用”轻“文化涵养”等(这由蔡元培先生1912年甫一就任教育总长便废止“读经科”可见一斑)。语文教育失却文化、精神血脉,困顿萎靡,便不可避免地发生了。
在“应付生活”本体论下,国文界将传统教育的精华与糟粕一锅烩了,在批判利禄主义的同时,对古典主义不进行具体分析便贸然否定。叶圣陶先生说:“旧式教育是守着古典主义的:读古人的书,意在把书中的内容装进头脑里去,不问它对现实生活适合不适合,有用处没有用处;学古人的文章,一再把那一套程式和腔调模仿到家,不问它对于抒发心情相配不相配,有效果没有效果。”这是对古典主义有失公允的阐释,没有看到读经、史、诗词、古文等对人生、人格的滋养,是其题中之义、精髓所在。只看到“不讲当前受用”,忽视其“大用”:文化熏陶、立德养气、精神承传,以及培养内圣外王、立言者等,忽视其人文情怀、言语信仰的养育作用。殊不知,古典主义教育,单单一句“不学《诗》,无以言”,就足以点亮学子心灯,烛照人生、温暖终身。其作用胜过为“应付生活”“工具性”说上千言万语。这是时代局限使然,是学界的共识,并非叶圣陶先生个人偏见。
“应付生活论”“工具论”,其本质是实利主义。强调语文“器用”性,以获取直接功利效益为行为准则。把语言(语文)理解为应付生活(物质、社会生活)的工具,以技能化、应用化训练,取代古典主义教育,贬抑其生命性、人文性、精神性。子曰:“有德者必有言,有言者不必有德。”“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君子不器。”——“应付生活论”“工具论”注重言语应用,使民众获得文化实惠,提高谋生能力,改善生存处境,有其进步意义,但是,其重“技”轻“德”、重“利”轻“义”、重“器”轻“道”之弊端,终将日益显现,随着时间推移,势必走向其反科举、反八股初衷的反面,殊途同归,沦陷于旧教育“利禄主义”泥沼。今天应试教育的嚣张跋扈,比起科举时代有过之而无不及。“高考改变命运”的口号、“考公务员热”等包含的逐利动机,便是实利主义教育哲学结出的苦果。始于反科举、为人生,终于为应试、为功利,是价值理性批判缺失的必然。
“应付生活论”“工具论”讲求“当前受用”,视语文为实用、应用技能。叶圣陶、吕叔湘、张志公先生等此类言论甚多。张志公先生谈中学生语文程度的三条要求:一是“能读一般应用的书籍报刊”;二是“能写一般应用的文章”;三是能运用基本的工具书。谈写作目的时说:“为什么要培养学生写的能力……为了日常生活要用。”语文教育自然须求应用,但尤须培育言语精神、思想、人格,应以言语价值观培育为首务。实利当头,有“技”无“道”、有“文”无“人”,精神沦落是必然的。
“阅读本位”教学范式:目的错置
在“应付生活”本体论下,主流教学范式是“阅读本位”。语文课等于阅读课,停留于“读懂”“理解”。其错误是将阅读这一手段当作目的,使真正的目的——写作(言语“表现与存在”)边缘化、空洞化。目的错置,势必导致教学失效。
“阅读本位”范式,以叶圣陶先生“三论”为基础。一是“根”论:“单说写作程度如何如何是没有根的,要有根,就得追问那比较难捉摸的阅读程度。”二是“基础”论:“实际上写作基于阅读。老师教得好,学生读得好,才写得好。”三是“独立能力、目的”论:“语文课程教学生阅读课本,通过阅读课本培养他们的阅读能力……阅读和写作是对等的两回事,各有各的目的,这是很清楚的。”“阅读本位”范式最重要的理论支撑是“独立能力、目的”论。叶圣陶、吕叔湘、张志公先生,不但将阅读作为与写作并列的独立的能力、目的,还在一定程度上将前两论推翻了:“有人把阅读看作练习作文的手段,这也不很妥当;阅读固然有助于作文,但是练习阅读还有它本身的目的和要求。”以上三论,尤其是阅读独立能力、目的论,是“阅读本位”教学范式的理论基础。
阅读从来不是、也不可能是一种独立的能力、目的。阅读只是手段,其目的是多元的:修身养性、求知求能、休闲娱乐、炫耀学识、精神创造……如果非要说阅读的理解、读懂也是能力、目的不可的话,那只能算是以上能力、目的之下的二级、三级能力、目的。在语文教育中,阅读目的只能是指向写作(“表现与存在”)。诚如“课标”所言:“写作能力是语文素养的综合体现”,以上其他与写作相关的阅读目的,均须为写作这一“总目的”服务,才具有语文教育效能。
由于写作素养、难度高于阅读,如阅读是非产出性的,写作是产出性的;阅读是吸收他人情意,写作是表达自己的情意;阅读是二度创造,写作是一度创造;阅读是再造性想象,写作是创造性想象等,阅读与写作的过程、规律、方法等不一样,“阅读本位”教学未能提供培育写作素养之需,对言语创造鞭长莫及。“写作本位”则可以含蕴培育阅读素养之需;会读未必会写,会写一定会读。因此,以写作为语文课程的终极目的与具体目标,核心与龙头,以处于上位的“写作本位”(完整的表述是表现—存在本位)教学范式,取代处于下位的“阅读本位”教学范式,势必可以覆盖、统领读、听、说教学。这是由阅读、写作的内在因果、矛盾关系所决定的。
“言语生命动力学”语文学:我写故我在
“应付生活”本体论之所以深入人心、长盛不衰,是因为它迎合了人的“生存”需求、趋利动机。虽有其正当性,但并非语文学习真正的元动力。存在性动机缺失,是根本的缺失。
“应付生活”需要言语;不为“应付生活”也需要言语。因为,言语是人的生命本性、特性,人的生命堪称“言语生命”。“言语生命”动力,是语文学习最重要、强盛、恒久的元动力、内驱力。从言语动力学、发生学意义上说,人是因其言语本性——人是言语、写作的动物——而言说的。因此,语文教育当是唤醒、激发人的言语、精神创造本性的教育。
马克思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阐明动物性与人性的差异时说:“吃、喝、生殖等等,固然也是真正的人的机能。但是,如果加以抽象,使这些机能脱离人的其他活动领域并成为最后的和唯一的终极目的,那它们就是动物的机能。”“动物只是在直接的肉体需要的支配下生产,而人甚至不受肉体需要的影响也进行。”“……有意识的生命活动把人同动物的生命活动直接区别开来。”“应付生活”的言语需求,便是基于马克思所说的“动物的机能”,是在“肉体需要的支配下”的生产。“不受肉体需要的影响”进行的生产,才是真正的人的生产。不为“应付生活”之需的言语、精神活动,才是人的“有意识的生命活动”,真正的人的言语创造活动。
两千多年前我们的老祖宗就明白,言语活动是人之本性的体现;“立言”,可超越现世,使人精神永生。《春秋榖梁传·僖公二十二年》:“人之所以为人者,言也。人而不能言,何以为人?”《左传·襄公二十四年》:“大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虽久不废,此之谓不朽。”孔颖达《春秋左传正义》:“立言,谓言得其要,理足可传。其身既没,其言尚存。”这体现的就是“存在”的“言语生命”“精神生命”意识。言说,使人之为人;立言,是人生命存在、精神不灭的证明。在语文教育中还有什么言语动机比这更值得关注?
西方哲人对人是符号、言语、文化的动物,同样津津乐道。
古希腊哲人亚里士多德在《政治学》中说:“……而在各种动物中,独有人类具备言语的机能。”美国人类学家怀特在《文化科学》中说:“全部人类行为起源于符号的使用,正是语言符号才使我们的类人猿祖先转变为人并成为人类。”德国存在主义哲学家海德格尔在《诗·语言·思》中说:“有人说,人是靠本性而拥有语言。这把握了人与动植物的区别,人是能言说的生命存在。”德国文化哲学创始人卡西尔在《人论》中说:“符号化的思维和符号化的行为是人类生活中最富有代表性的特征,并且人类文化的全部发展都依赖于这些条件,这一点是无可争辩的。”法国语言学家海然热在《语言人:论语言学对人文科学的贡献》中说:“语言能力决定性地完成了一个新物种的区分。”他们共同表明,言语是人的物种特性,人因为有了语言、言语、写作,而有了理性、思想、文化,而远离动物,成其为人。
因此,人的生命可称为“言语生命”;“言语生命”支撑起了“精神生命”,超越现世,使人“不朽”。言语、写作,使人成为唯一拥有第二生命——“精神生命”的动物(人类的精英则以“精神生命”为第一生命)。从终极意义上说,人是为言语本性、精神不朽,“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而言说、写作的。这就是超越“应付生活”,指向“存在”的“言语生命动力学”语文学认知。
言说,是人的精神生命“原欲”;言语表现,是人的自我确证。人类言语、精神活动,文明、文化创造的本原动力,便基于此。卡西尔在《人论》中说:“人不可能逃避他自己的成就,而只能接受他自己的生活状况……人是在不断地与自身打交道而不是在应付事物本身。”与其说语文是“应付生活”,不如说是“应付人之言语、精神本性”,我写故我在。
基于“我写故我在”的本体论、动力学认知,生存性动机、阅读本位范式,将逊位于存在性动机、写作本位范式;阅读不应成为目的,言语表现、写作、精神创造才是阅读、语文学习的目的。人是通过言语表现、写作,以彰显言语、精神生命存在的意义与价值。语文课程不只是学习“语言文字运用”,不只是掌握一种“应付生活”的实用“工具”,应是培育“立言者”(言语人、精神人、创造人)——言语上的自我实现者。在这一本体论基础上建构的才是有人类情怀、终极关怀,有信念、信仰的语文教育。
继往开来:引领诗意的言语人生
我国20世纪初开创的现代语文教育,为满足平民大众生存性言语应用之需,实现基本的文化救济,功不可没。然而,以实利主义为哲学背景,以“应付生活”本体论、“工具性”功能论、“阅读本位”教学范式为学科进行低标准、偏颇的定位,忽视传统母语教育的人文传承、精神熏陶,忽视言语信仰、精神创造力培育,重“生存”轻“存在”,重“阅读”(为读而读)轻“写作”,致使语文教育实践一蹶不振、江河日下。
在21世纪物质、精神文明与科技、文化高度发展的今天,以人的“存在”需求涵盖、超越“生存”需求,以“立言”之精神高标,涵盖日常生活之言语应用,乃大势所趋。今天以至未来的语文教育,当以“表现—存在”为宗旨,以言语表现服务人生、建构精神家园,彰显人的生命意义、存在价值。课程性质是为培养立言者奠基,其低标为培养写作一言说者。课程目的是以成全、成就立言者为教育信念、信仰;以引领言语人生、诗意人生为终极关怀。课程任务是以培育言语、精神生命意识为主线,贯穿言语素养(动机素养、知情意素养、体式素养、行为素养、创制力素养等)的涵养过程。教学原则是以写(表现与存在)为本,为写择读(听、说),以写促读,由读悟写,读以致写。学生将从言语表现中获得人之为人的尊严感、存在感,体验言语、精神生命的魅力、美妙与幸福。
如此,匍匐一个多世纪的语文学科必将巍然屹立,光耀百代。
(作者系福建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福建省社会科学研究基地中华文学传承发展研究中心研究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