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忆中的太阳岛上和托尔斯泰
在陈丹青看来,哈尔滨并不陌生,这里居住着他的表舅和曾经做过演员的表妹。他熟悉这座城市的中央大街、索菲亚教堂,甚至能够哼唱出《太阳岛上》,于是讲座也自然从陈丹青与哈尔滨的故事开始。
1981年,陈丹青第一次来到哈尔滨,那时正是四月——他一年中最感动的季节。“那时候我毕业留校,带着学生去呼伦贝尔写生。出发的时候,北京的树叶刚刚发芽,鲜绿幼嫩,灿烂欢愉。”经过一天一夜的火车旅程,陈丹青和学生们来到尚余寒意的哈尔滨,“刚下火车的时候,哈尔滨并没有春天的迹象。”在哈尔滨停留的五天里,陈丹青与北方的画家朋友们相谈甚欢,“就在我们出发去满洲里的当天,哈尔滨的树木初绽春芽,只比北京晚了五六天的样子。”在满洲里停留两三天后,陈丹青与学生乘坐火车去呼伦贝尔的时候,同样的萌芽戏码再次“上演”,“短短十天,我在三个地方都亲见了树芽的萌发,这是从来没有过、也没再发生过的事情。”怀着内心的喜悦,陈丹青甚至把这段经历写进了一段文字里。
“另一个我与哈尔滨的故事则有关歌曲《太阳岛上》。”陈丹青的脸上带着掩饰不住的笑意,“在座的同学们恐怕不太能体会,那时我们听惯了大喊大叫的歌曲,所以邓丽君一下子就能抓住所有人的耳朵。很快,中国自己的抒情歌曲也出来了,其中的一首唱遍全国,名字就是《太阳岛上》——那首歌非常温柔,女歌手的声音很轻,唱出来就好像风吹一样……”
但陈丹青与《太阳岛上》的缘分还远没有结束,“有一年我在北京油画院,有位女士在我身后看我画画,后来有学生和我讲她是一位在这里学习绘画的歌唱家。交流时我问她唱过什么歌,她说唱过《太阳岛上》,当时我惊讶极了,还立刻给她哼唱了一段……”
“以前听说过太阳岛的一些不太体面的故事,但我始终很难把传闻中的太阳岛和美丽的《太阳岛上》联系到一起。”陈丹青无奈地说。
作为世界最伟大的遗产之一,俄罗斯的文学与艺术曾是中国唯一能接触到的西方文化。数百年来,两国有着复杂纠葛的历史,俄罗斯的文化、艺术、音乐,对中国有着深广的影响。
昨天下午,一场以《在东北谈俄罗斯》为题的讲座在哈尔滨师范大学科学礼堂举行,艺术家陈丹青和媒体人梁文道在哈尔滨这座距离俄罗斯最近的文化名城,与学子们一同探讨近代中俄两国文化生活的关联,以及自己与哈尔滨的点滴……
最真实的二人转
“我们南方人从小就很崇拜北方,因为北方离前苏联近,北方人画出来的油画比我们更像苏联油画。我在油画上的哺育者应该感谢所有俄罗斯画家,一部分苏联画家和一部分‘二手的’在中国学苏联画的油画家。”不过在陈丹青眼中,“东北”却并不是轻松的话题。
“母亲曾教给我一支歌:九月十八来了日本兵,国民党的政府几十万,恭恭敬敬让出了沈阳城……”陈丹青略显沉重地说,每次谈及东北,他都难以挥去近代史100多年来这里发生的屈辱与人们所承受的痛苦。“东北一直以来都很重要,这里发生了很多的事情,曾经沦陷,发生过日俄战争,还曾建立过伪满政府……”
“我对东北还有一个情结——二人转。”陈丹青说:“我觉得全中国最好的艺术就是二人转——我不要看中国的雅艺术,比如春节联欢晚会那种不成熟的流行文化、娱乐文化,也不要看电视上那些假的原生态歌唱,我去过西藏、内蒙古,他们根本不这样唱歌——二人转从来没有给我假的感觉,他们把生活、生命里最最愤怒的、狂喜的、苍凉的、凄惨的一面,以大笑大哭的方式表现出来,二人转是最真实的艺术。”
无法面对的俄罗斯
俄罗斯是早早定好的主题,但陈丹青却仿佛并不愿触及。“从1949年到1970年,中国的政治体系、工业体系,整个美学体系基本都是受前苏联影响,而哈尔滨是全中国离前苏联最近的地方。所有中国人,尤其是建国后长大的中国人,心中都有前苏联情结、俄罗斯情结。特别是和我一样的50后、60后,苏联对我们来讲非常深刻。”
“冷战时期,整个西欧、美国跟中国都没有来往,我们无法知道外界发生什么。那时候的年轻人、中年人对于世界的全部想象就是前苏联。”那时候的陈丹青阅读托尔斯泰和陀思妥耶夫斯基,聆听肖斯塔科维奇,他说:“这是非常感性的,几乎是我童年和少年的全部记忆。”
直到陈丹青远赴美国后,他才意识到前苏联并非他认识或者想象的那样。“俄罗斯在世界的眼中是那么年轻、野蛮和落后;在艺术版图上,俄罗斯只占很小的比例。”反差如此之大,让陈丹青一直没有勇气面对现实,“在国外,我看到了希腊罗马文化、巴洛克、文艺复兴,看到世界美术史上大量辉煌的作品,我意识到小时候受到的苏俄影响其实是次要的……我们内心纯纯的对俄罗斯的记忆,与它们非常冲突……老画友一拨拨结伴访俄,归来倾谈,我用心听着,并不热切地想去看看。”
陈丹青缓缓地说:“其实我仍然想念俄罗斯,这是我自己的一个情感世界和艺术世界,我不能想象没有俄罗斯。我爱俄罗斯的小说、绘画、音乐、电影,其中我最最心爱的人就是托尔斯泰和陀思妥耶夫斯基,最最佩服的画家就是苏里科夫和列宾,我到今天仍然爱他们、佩服他们。”直到2010年,陈丹青才在某杂志的邀请下首次踏上俄罗斯的土地。“我去彼得堡看苏里科夫和列宾的原作,去托尔斯泰的墓地,去了小时候想去的很多地方……虽然过程很平静,但内心却百感交集。”
同年6月,陈丹青在纽约撰写了《重归俄罗斯——通往文学故乡的旅程》一文,其中写道:“在俄国,俄国失去了俄国”,某日读到,自以为懂得了,然而电影、诗,以至文学,便是俄罗斯么?我已学会审慎分辨:文艺归文艺,国家是国家……
“直到今天,我仍然无法判断这个国家,也无法割舍俄国和我文艺上的情结。我写了四万字的游记,名字是《雅斯纳亚·波良纳》,这是托尔斯泰庄园的名字,但一直没有写结尾。直到最近,我完成结尾,才差不多把我在心底这些年的苏俄情结吐了出来,但是不是有意思,我并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