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歌销路不好主要是历史原因造成的
流沙河回复本文作者信件(1985年4月13日)。
一
我与流沙河通信认识近四十年,至今尚未晤面,真有缘无分也。认识他的作品更早,那时我还是高中生,在《星星》诗刊读到他的《草木篇》,以草木喻人性人格,形象而生动。后来被毛泽东亲笔判为毒草,掀起了全国的大批判,流沙河也被驱至人生谷底。戴着“大右派”的帽子,由成都被赶回老家金堂县改造,由耍笔杆到拉大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在他的回忆录《锯齿啮痕录》中有详细的记录,令人读来心情沉重。
1981年我受邀参加香港新闻访问团前往四川成都等地访问,原准备在成都拜访艾芜与流沙河二先生。拜访艾芜如愿了,可惜流沙河因事外访,错失见面晤谈的机会。
艾先生把我留下的信转给流沙河后,开始了我们之间的通信。流沙河告诉我,他是写短篇小说不成器才改行写诗的。那时孙静轩、叶文福受到批判,海外捕风就是影,有人为他俩叫屈,正如流沙河所说:“文学界舞棍者想开倒车者当然有的是,疯子和大炮正好给他们帮了忙,相反相成,事情就有这么复杂呢。”开放之初,诗歌之红火,与今日之冷淡,真是冰火两重天,不可同日而语了。
辜健先生如晤:
11.29信悉。杂务丛聚,未能及时作覆,祈谅。敝刊《星星》寄上十二月号一本,请指教,此后将每月按时寄上一本。我在《星星》做普通编辑工作,因体弱多病,蒙同志们的照顾,减轻了工作量,但个人的信件与稿件收量仍大,闲访客也不少(其实没什么重要事),所以不免终日碌碌。年到半百,未能弄出像样的东西来,惭愧。1979复出后写了一些诗,收在两本集子里,将在明年秋天出版。听艾芜同志说你是做研究工作的,届时当奉上请教。五十年代中期出版过两本诗集,早绝迹了。短篇集《窗》也是那时出的,也绝迹了。你说过去的《明报月刊》有短文介绍此书,我尚不知。若便当,烦抽暇复印一纸赐我。此书写得很幼稚,我是写短篇不成器才改行写诗的。
北京《诗刊》十二月号有拙作长诗一首,写山海关明末失守导致亡国的,过两日当奉上一册请教。
诗歌销路不好,主要是历史原因造成的。那些年假大空的韵文(不能叫做诗)败了读者胃口,书店卖不出去,所以至今书店仍有旧印象,不愿进诗,要数少,出版社也就印得少些。其实好诗仍吃香,短期内一销而空,购者往往向隅。
写诗的队伍庞大。北京《诗刊》每月来稿一万多件,敝刊每月也有七千件。我的内助在敝刊做收发工作,她有统计数字,谈不上危机。
四川诗界平静,整个文学界也平静。《幽灵》不是在四川刊出的,外省有的批得热闹些,四川没有公开批任何作品,只是讨论讨论而已。你的不安也是有根据的,因为确实也受了一些影响。其实关键不在于批不批作品,而在于搞不搞运动,只要不搞运动,批作品也是正常的,不会造成波动。
孙静轩同志现况很好,无论领导方面与一般同志对他都很好。他的生活、工作、待遇都未受任何影响。他主动作了检讨,领导方与一般同志都欢迎他,但也指出他的检讨有欠求实之处。他本人素有走极端的毛病,海外替他叫苦,毫无好处。海外人士之好心者有时由于对实情欠了解,极易致误,把孙静轩(还有叶文福)当作了不起的人物便是一例。他们只是好出锋头,求名之心太切而求实之心太差,且又不学无术,目空一切,一位绰号叶疯子,一位绰号孙大炮。出事之前,不听劝说,一旦批了,又惶惶然不可终日,悔恨不已,只差自我批颊了,何苦来呢!
文学界舞棍者想开倒车者当然有的是,疯子和大炮正好给他们帮了忙,相反相成,事情就有这么复杂呢。
我不喜欢发疯放炮,同时厌恶舞棍倒车,我赞成继续解放思想。港报港刊这里没有,我在研究台湾诗,可惜手中材料太少,只有刘济昆寄来的三四本而已。没奈何,已上马,将在敝刊每月写一篇台湾诗的短文,共十二篇,已写出两篇了。济昆是我的好友,一个胸襟坦白的热心人。匆匆草此
撰安!
流沙河81.12.18
二
流沙河给我留下最深印象的有两件事:一是他的爱情。正在他跌入人生谷底,原有的一切都被剥夺,如贱民般被放到农村去拉大锯讨生活时,一位年轻演员,不管不顾地注销了成都城市户口跑到金堂乡下与流沙河结婚,过苦日子,这是很感人也很悲壮的事。更没想到的是,多年后,据说是“一个屋里容纳不下两个聪明的脑袋”。他们分开了,离婚了,真是人生难测。他的太太何洁,不知何故曾来香港,住在寺庙里,后来又回去了。
另一件是开放之初,他得到刘济昆和我寄去的台湾诗人的诗集,他成了大陆最早研究台湾现代诗的人之一,而且取得可喜的成绩。他写了《台湾诗人十二家》,还有《十二象》等书。台湾那些被他论及的诗人都对他的研究很认同,用现在的时髦话来说就是点赞。
他对飞碟很有兴趣,叫我帮他买飞碟的书,这是出我意料的。我介绍了与他有同好的散文小说家张君默给他认识。大概是八四年,在成都的大学教书的钟文,曾给我投过稿,他不知怎的就到香港来了。余光中当时还是有点敏感的人物,他叫我介绍余光中与黄维梁给他认识,我带他到中文大学见了余光中和黄维梁。
在那个年代钟文访问了余光中、黄维梁二人,想回去后也很难做文章的,气氛不对,禁忌很多之故。钟文后来转入深圳大学教书,再后来因故远走他乡,自我流放去了巴黎,那日子当然是彷徨的。在法国他利用以前与学生的关系,做起法国与大陆的贸易生意来,发展颇为顺利。后来环境变好了,他回归上海,做了法国某公司的大陆总裁,又接手白桦、沙叶新等经营不善的“上海老饭店”。住别墅、开靓车、养番狗,仍不忘老本行,他还注册了一间出版社自由自在地做他的老板了。最近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出版了他的自传体纪实文学《那趟从不停靠的列车》,非常精彩。
剑兄:
你的8.31信我在9.10就收到了。蒙你为钟文引见黄维梁与余光中两先生,谢谢。
钟文和我关系很好,他自港回来后,向我谈起了你的近况与为人达观大而化之之类,还谈到你待人的热情,等等,你托他交给我的一只打火机,使我十分惊喜。我这人是很土的,未用过这类洋玩艺儿,所以敬纳之后,每日十五次使用(可知我的烟瘾了)。我很看重这件礼品,以其睹物思人也。
惠赐之贵刊每期收到。张君默先生的三个短篇以写视幻觉的那篇为最佳。我与张先生通过信,他曾赠我一本与林文伟合编的说飞碟的书,还替我转过一篇说飞碟的稿子给《科技世界》,还赠我一本《粗咖啡》。请你将张先生的通信地址抄寄我,我想给他写信。
奉上近作一首,今日脱稿的,请指教。若以为适用于贵刊,不胜荣幸。若不适用,罢了就是。
我身体欠佳,胃常疼,内子何洁亦常生病。儿女都长得牛高马大的,唯不嗜书,令人失望。
我已开始写回忆录,将在本市的《青年作家》连载。恭叩
编安!
流沙河十月杪日八四年
古剑兄:
音问久疏,拜读10.30函,甚快乐。
年初曾去马尼拉访问半月,去来皆未在港停留,但临窗俯瞰灯珠织绣之香港地图轮廓而已,歉甚。此后再未外出,一直居家读书,抑郁不欢。贱躯又多病,省内邀游,都谢绝了。兄已不在《良友》,不妨放松一些,每觉港人太劳累,难以理解。蒙兄操心代管160港元,谢谢。若顺便逛书肆,请代我买新近推出的说UFO(飞碟)的书,或说灵魂鬼怪的书.再次谢了。拙荆移驻灌县后山尼寺写作己两年,以本名何洁发表了一些作品。山中太苦,阴瘴袭人,近来罹疾,只好回家(家楼临街太嘈杂),边医边写。
此信投邮同时,有拙著《十二象》一册奉上请教,收到可能较迟。
恭叩
笔健!
流沙河顿首
一九八七年十一月十日
三
国内作家出访美加东南亚的多借道香港转机,而流沙河出访菲律宾,却未在香港停留,香港他认识的作家诗人也失去相聚畅谈的机会。流沙河曾寄过一篇长诗给我看,读后我批评了这首诗,说这不是你该写的诗。也许他研读余光中等台湾诗人的诗作多了,后来他的诗风变了,我帮他介绍给香港的刊物和我编的副刊上发表,认识他的诗的人也多了。
我们的通信稀稀拉拉,有时十年才写一信,没想到的是十年间他不再写诗了,家庭也散了———那么勇敢而壮烈的爱情夭折了,实在令人婉惜。他与同行的编辑重组了新家,过着平静安稳的生活,远离喧嚣热闹,独无兴趣见大人,换了副笔墨写他的随笔去了。
古剑先生:
光阴易逝,鸿断或有十年了,忽得来信见字迹依旧自感快活,支票亦收到了,想不起是哪一笔稿费了。
十年间我的变化甚大。一是不写诗了;二是家庭散了;儿子余鲲跟我生活,今已独立成家;三是重组新家,内人吴茂华在四川人民出版社《龙门阵》双月刊工作,所幸者体虽瘦而无疾病退休。三年来远离热闹场,全国作代会亦不去。自撰云:偶有文章娱小我,独无兴趣见大人。
遥叩
新年安乐!
流沙河
九六年十二月二十六日
古剑兄:
信走得太慢了,十三天今日才收到。与兄隔绝音书十余年了,我自从不诗以后,就与诗友失联系了。遵嘱寄上拙著《书鱼知小》,请指教。不涉文学,收入书中的皆昔年给上海新民晚报所作短文,智识性的,供消遣耳。我眼有疾,畏屏幕光,不能用计算机上网。兄要“尚书”二字寄上,文学刊物内地大不景气,愈办愈感到累。《昔年我读余光中》一文今年二月份载于上海文汇报笔会副刊,欢迎采用。
敬颂
笔健!
流沙河05.5.13
在“反右”期间,他很多东西都失去了,我很为他失去的文字研究稿本可惜。所幸的是,在后来的日子里,他写了不少关于文字的书,把失去的再找了回来,他慢慢地走上了学者的道路。此生应可无憾矣!
以前他的信中总慨叹身体极瘦,又患胃病,似有生活难过之忧,但最近在网上看过他的照片,笑容可鞠,脸色红润,真没想到他已年高八十四了,真是有福之人。我们过往常常是十年才写封信,今天离上一封信,正好也过了十个年头了,是否要再写封信去敲响他的邮箱呢?
辜健,出版人,作家,著有《书缘人间》等。
编辑:李笑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