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伯庸:史观只有同与不同没有正与不正
马伯庸对自己的定位是“文、史业余爱好者”。
马伯庸还未写完《古董局中局3》的时候,书市上就已经有了盗版。盗版商为以“马伯庸”之名捞金,找写手模仿其风格写了一本骗了很多读者的“真作”。可见,印上“马伯庸”三个字,“假书”都能大卖。
马伯庸,江湖人称“马亲王”,以网络作家的身份出道,写过科幻、奇幻、恐怖、武侠、战争、历史等多种题材的作品。近十年,马伯庸写了多部历史考据类小说,诸如《风起陇西》《三国机密》《风雨<洛神赋>》《古董局中局》等,销量甚好。
尽管人气颇高,作品也受到读者好评,马伯庸给自己的定位仍然是“文、史业余爱好者”“通俗作家”“半个畅销书作家”。他觉得自己很“业余”,在历史这个圈子里根本不入流,离正经的学术太远;而在文学这个圈子里,他的作品也不是主流文学,离自己心目中的文学作品还有点远。
游走在史学与文学之间的马伯庸,从历史的园子里挑几样食材,烹一盘自己喜欢的菜,端到文学的桌子上。
今年8月,马伯庸重走诸葛亮北伐路的文集《文化不苦旅》结集出版。这本书更像是一部游记,其间充满了马伯庸对历史与文学作品的考证与比较,与其以往历史考据类文学作品旨趣相同但形式相异。
《文化不苦旅》出版之后,腾讯文化专访了马伯庸,以下为部分实录。
《文化不苦旅》/马伯庸主编/四川人民出版社/2015.08
文学作品不承担还原历史真实的责任
腾讯文化:您写了很多像《风雨〈洛神赋〉》《重走北伐路》《风起陇西》这样的历史考据类文学作品,用小说还原历史、用史实丰富小说,如何平衡二者?
马伯庸:我写东西有一个原则:尽量接近史实,使用的材料、线索都是历史上有的,把历史原来的形象恢复过来。
但是毕竟是文学作品,不承担还原历史的责任,也没有要教导你真正的历史是什么样的目的。它实际上还是为了好看,所以在历史的框架中,我会填入想象的东西,把它变成一个看起来好像很真实,但是实际上充满了狂想的一种解释历史可能性的小说。
腾讯文化:在历史的框架中狂想,您怎样用想象填充历史的框架?
马伯庸:历史的记载永远残缺不全,史书永远只能记载大事。大事背后的动机、原因,我们是不知道的,史料之间的联系有一个空隙,能够让我往里填。但这个填也不是瞎填:
第一,符合这些人的性格、身处的阶层、所在集团的身份。
第二,符合当时的历史大事、史实,符合历史运转的逻辑。
腾讯文化:那在您的创作中,您更注重文学性还是历史的真实性?
马伯庸:文学性肯定是第一位,文学作品始终要给大家一些新鲜东西看,文学性之下是历史真实性。最高级的文学作品应该是很符合史实,又能给你带来新鲜的观感。
文学化叙史降低了大众接近历史的门槛
腾讯文化:您是以作家的身份去写“历史”,有人认为作家写史会和“历史”有偏差,您怎么看待这个问题?
马伯庸:作家首先要为文学服务,他写的小说首先是文学作品。如果有人把文学作品当成正史论文来看,我觉得是他自己的责任,不能把这事怪到作家头上。
历史题材的文学创作,是一种通过对史料的过度解读,构筑出一个自己的故事,这个东西只能说是文学作品,别当真就行了。
腾讯文化:有句话是“一切历史都是当代史”,您的历史题材创作会不会观照“当下”?
马伯庸:肯定会有当下,自己就活在当下,写的东西不可避免带着当下的烙印。从现代人的理念、角度出发去解读当时发生的事也是从新的角度去阐述历史。
腾讯文化:历史叙事是文学和历史相结合的景象。有人认为文学比历史还要更真实,您怎么看历史发展的趋势和历史真实的关系?
马伯庸:司马迁的《史记》就是介于文学和历史之间。《史记》里好多内容都是两个人互相对话,你一句我一句。
腾讯文化:有的据说是口述史。
马伯庸:对,完全就是口述史。它是真实的历史吗?可能是。完全符合史实吗?肯定不。这种情况还是要看它是不是符合历史逻辑,符合当事人的性格、身份以及当时的处境。
鸿门宴上,项羽到底有没有请樊哙吃生猪肉?这事司马迁不可能亲历,他听到的可能也是二手、三手、四手材料,但是这个事情又符合项羽的身份、性格,并不突兀,所以这一段故事史学界也把它当成历史真实。
文学化的叙史能把门槛降低,让更多人进来看历史。对大众来说,从历史传播角度来看,文学性叙史是一个很好的传播途径;但是从学术角度来说要非常小心,传播手法和研究历史是两回事。
腾讯文化:从作家的角度去写历史成为一种现象,您觉它得跟西方的历史叙事传统是否有关系?
马伯庸:我觉得黄仁宇的影响很大。《万历十五年》出来的时候,大家突然发现历史还能这么写。之前很长时间,历史是一个既严肃又离我们很远的事,只有历史学家才能来做。我们看到的最多就是《上下五千年》这种级别的普及类的书,写得又古板,还是老的叙事方式。我后来发现,其实风格不重要,重要的还是作者的史学功底和文字表达能力。有些人学黄仁宇学得不像,写出来的东西也很难看。
腾讯文化:这种写法,从中国自身的传统中看,有没有可以理出来的脉络?
马伯庸:有,最早的像蔡东藩的《通俗历史演义》。他用了“演义”这两个词,但写的东西实际上和真实历史非常接近。他做过考证,之后用“演义”把历史说清楚,这是一个很伟大的举措。把真实历史用演义讲给普通老百姓,从蔡东藩先生开始才有。
马伯庸重走诸葛亮北伐路路线图
历史的传承从来都不是一件严肃的事
腾讯文化:您在博客中讲重走北伐路是被诸葛亮的责任打动,为什么是责任,而不是其他?
马伯庸:我对诸葛亮的认识有一个阶段,小时候觉得诸葛亮是一个神人,但是后来读《三国志》发现很多传说中的事根本没有,打破了诸葛亮的神话,他就是一个很普通的人。诸葛亮能够流传万世,并不是他多会打仗,而是因为“忠义”。诸葛亮在中国历史上一直都是忠义的形象,民间逐渐渲染神话后才变成智慧的象征。
腾讯文化:那您怎么看神话对于历史的包装?
马伯庸:神话对历史包装并不是什么坏事,只是神话和历史要分开。很多人对三国的了解,永远是演义和历史混合着,很多人把演义当历史读,把小说当史实读。还是要把文学上的欣赏和历史的真实区分开。
腾讯文化:现在很多历史通过影视剧、游戏向下一代传导,这样的历史的真实性如何?
马伯庸:很多人有一个很大的误会,觉得现在传承历史不严肃,实际上历史的传承从来就不是一件严肃的事。大众和“历史”的距离非常远,从古到今,广大老百姓接受历史全是通过杂剧、评书、戏剧、戏曲。只有少数精英的历史研究专家才能够接近“历史”,他们写出来的东西教导到大众也需要很漫长的过程。现在学术圈比以前大多了,历史的传承比以前严谨多了。
很多人觉得通过影视、游戏这种轻浮的方式传播历史不恭敬,这是一个误解,从来都是这样。现在比以前要准确得多,我见过很多人玩完游戏对历史有兴趣,自己去深入挖掘,这是一个很好的学习过程。
腾讯文化:您作历史题材的文学创作有没有怀着“给大众传递比较更靠谱的历史”的初衷?
马伯庸:一直在做,我想用一种相对轻松的方式给大家讲一段历史发生过什么事。我有一个原则,写历史和文学会分得很清楚。我会告诉大家,哪些地方是开脑洞,哪些是真实历史。
腾讯文化:那从读者的接受角度,您认为读历史是应该谨慎还是放任自流?
马伯庸:原则上要认真甄别东西来看,但这个不现实,读完之后产生固定的观念也没有问题,所有人都是这么过来的。这是一个必不可少的过程,从立到破,从破到再立,有一个螺旋上升的过程。
历史和其他所有的人类观念一样,说白了没有三观不正,只有三观不同。只有在大量地毫无偏颇地接受各种各样的史观的情况下,人才能慢慢形成自己的认识。完全公正无误的历史观是不可能存在的,每个人都会有自己的倾向。唯一能够确保每个人尽量偏向公正的情况就是百花齐放、百家争鸣。
编辑:李笑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