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已不再是美国文化的中心?
腾讯文化吴永熹发自美国纽约
【编者按】9月入秋,文学也迎来丰收季。9月初,法国龚古尔文学奖2015首轮入围名单公布。9月15日,英国布克奖的2015最后入围名单也将公布。
文学奖应该怎么办?如何保证公开和透明,评选出经得起时间考验的优秀作品?文学奖的演变与世界各国语言、文学乃至社会变迁有着怎样的深层关联?针对上述重要问题,在推出雨果奖、芥川直木奖、龚古尔奖负责人专访之外,腾讯文化还对诺贝尔文学奖等世界著名文学奖项负责人进行了深度访谈,系列报道将在近期陆续推出,此为第四篇:
在一个娱乐至上的时代,文学影响力的日渐式微乃是不争的事实。不过,美国或许仍然可以被看作一个文学的国度。在这里,大大小小的文学奖有几千种,发表短篇小说和诗歌的文学杂志也有几千本。在这些文学奖项中,国家图书奖无疑是最具权威性的一个。
国家图书奖首创于1950年,成立伊始就获得了巨大成功。此后,因为稳定的评奖质量、极大的公信力,它一直是美国文学界的风向标。国家图书奖的获奖名单上群星闪耀,包括威廉·福克纳、索尔·贝娄、约翰·奇弗、伯纳德·马拉默德、乔伊斯·卡萝尔·欧茨、弗兰纳里·奥康纳、托马斯·品钦、艾萨克·巴什维尔·辛格、约翰·厄普代克、尤多拉·韦尔蒂、唐·德里罗、菲利普·罗斯、EL·多克托罗等文学大家。可以说,美国国家图书奖的历史,就是二十世纪下半页的美国文学史,它对于美国文学的意义持续而深远。
近日,腾讯文化在纽约下城采访了美国国家图书奖基金会执行主席哈罗德·奥根布罗姆(Harold Augenbraum),以了解国家图书奖的历史与现状,及它长盛不败的秘笈。
奥根布罗姆
以下为腾讯文化与哈罗德·奥根布罗姆的对话。
核心理念:选出最好的作品
腾讯文化:美国国家图书奖于1950年成立,成立后立刻获得了巨大成功。你认为它最初获得成功的关键是什么?
奥根布罗姆:图家图书奖实际上是1936年由美国书商协会成立的,但在二战期间被废止了,1950年又重新举办。我们是从1950年开始计算自己的历史的。从一开始,国家图书奖就被看成一个公共活动。首届颁奖礼是在华尔道夫酒店举办的,邀请到了埃莉诺·罗斯福担任嘉宾。埃莉诺·罗斯福是罗斯福总统的遗孀,是当时的超级名流。作为一个公共活动,国家图书奖获得了极大关注。
同时,国家图书奖也被看作一个由出版业颁给自己人的奖项。之前成立的普利策奖是由哥伦比亚大学颁发的,而国家图书奖则是由作家颁给作家,所以人们普遍认为后者的艺术水准比前者高,而且它确实要高一些。当然,后来普利策奖对作品质量也更加关注了,也发展得非常好。
2013年美国国家图书奖得主奖章
腾讯文化:在你看来,美国的主要文学奖——国家图书奖、普利策奖、笔会/福克纳奖和全美书评人协会奖有什么主要区别?
奥根布罗姆:它们的评选方法很不一样。普利策奖包括新闻奖和文学艺术奖,其中文学艺术奖包括小说、戏剧、音乐等七类。大多数类别有五位评委,评委们会先选出三本入围书,然后将名单交给普利策奖组委会。组委会需要去读这三本书,从中选出获奖书籍。所以,最终的决定权在组委会。
全美书评人协会奖的成员都是书评人,它是一个完全由书评人选出的奖,包括小说、非小说、诗歌、评论等六大类。他们不接受外部推荐的作品,而是自己选。
笔会/福克纳奖是由作家选出的,它是一个小说奖。
国家图书奖目前共有四个奖项,分别是小说、非小说、诗歌和青少年文学,它们是由各领域专家组成的评委会独立选出来的,其中包括作家和其他专业人士。此前评委仅由作家构成,现在我们加进了评论家、图书馆馆员和其他专家。
腾讯文化:邀请非作家担任评委是国家图书奖近年来的一大变化。这一改变背后的初衷是什么?你认为这一变化影响了评选结果么?
奥根布罗姆:这么做是为了扩大图书奖的吸引力。我们的想法是,通过邀请非作家的专业人士加入评委会,我们能吸引来自那些领域的人的兴趣——这样,文学评论家会更感兴趣,图书馆馆员会更感兴趣,而我们的奖项能有更多人关注。事实也的确如此。做出这一改变后,我们的网站流量大大增加了。
很难说它是否影响了评选结果。我不认为它影响了获奖作品的质量,只是影响了对奖项感兴趣的人群。
腾讯文化:多年来,国家图书奖有过不少变化。你认为它的核心价值是什么?
奥根布罗姆:是获奖作品的质量。每一年我们的评委都会变,而评奖标准是由评委来决定的。我们的核心理念是要在四个领域内选出最好的作品,这是我们告诉评委们的唯一一件事,而它具体意味着什么则由评委们本人来决定。
2014美国国家图书奖获奖作品。欧逸文记录中国的《野心时代》(左三)获非虚构奖
评委会一旦被选出就完全独立
腾讯文化:国家图书奖由评委会独立选出,那么,国家图书奖基金会与这些评委之间是怎样的关系呢?
奥根布罗姆:我们负责挑选评委,并负责所有事务性工作。评委会一旦被选出就是完全独立的了,我们和他们之间不会有任何交谈。国家图书奖的结果事实上是在颁奖典礼当天产生的。评委们会去一家他们选定的餐厅,然后决定短名单(指最终入围名单)中的哪一位作家会得奖。
腾讯文化:你们怎样选择评委?有什么样的标准?
奥根布罗姆:我们会先从一两位作家开始——一两位我们认为很好的作家。他们有时是往届的国家图书奖得主,有时不是。一旦他们被选定后,我们就会开始考虑平衡问题。评委会共有五人,我们希望这些评委能代表这一年的不同声音,不希望方向走得太偏。所以我们会从一两个人开始,然后填充这一名单,确保不同类型的文学都能得到均衡的讨论。
腾讯文化:你说要在评委当中达到平衡,它具体是什么样的平衡?
奥根布罗姆:需要考虑的平衡包括性别、种族和族群、文学声音、地域(我们希望有来自全国各地的评委)。最终,我们希望获得不同的视角,听到不同的文学声音。
腾讯文化:评奖作品是怎样提交的?具体评选过程是如何的?
奥根布罗姆:只有出版商有资格提交作品。他们会直接把书寄给评委,因为之前说过了,评选过程是非常独立的。评委每年收到的书数量不一,通常会有200本诗集、200本青少年文学、400本小说,还有大约500本非虚构作品。
评委们主要在夏天读书。之后,9月1日之前,他们会选出一个由10本书组成的长名单。我们会推广这个名单。10月,他们会选出一个5本书的短名单。最后,在颁奖那天,他们会到一家餐厅讨论谁是最终的获奖者。
腾讯文化:奖项选出后,国家图书奖基金会与作家之间还有联系么?
奥根布罗姆:我们会持续推广这些作品,包括网上和线下。我们有许多大学活动,我们会带作家去全国各地。
1999年,哈金因作品《等待》成为第一个获美国国家图书奖的华人作家
文学不再是今天美国文化的中心
腾讯文化:国家图书奖在1970年代末到1980年代有过一段低潮。1980年,图家图书奖更名为“美国图书奖”,评奖类别从原来的7类变成28类,包括小说、小说处女作、传记、科学等,以及诸如图像设计、字体设计、插画、封面等设计类奖项,另外又区分了精装和平装。有人说这个做法是效仿奥斯卡,是这样吗?结果是,包括诺曼·梅勒和菲利普·罗斯在内的很多作家对此都很不满意。
奥根布罗姆:是的,奥斯卡可能起了很大影响。当时的想法是要设立很多类别,邀请众多作家,组建一个由许多人组成的评委会。其实当年选出的书也是非常好的,但许多作家不喜欢,他们觉得奖项变得太散了,有些跟写作完全无关。所以当时的“美国图书奖”运作得不太好,在1987年改回原名。
腾讯文化:你认为作家为什么不喜欢当时的奖?
奥根布罗姆:我觉得作家,尤其是那个时候的作家,对同行的想法更关心。当评奖向图书馆馆员、书商等人开放时,许多大作家说:“500名图书馆馆员和500名书商选了我的书,这对我有意义吗?我想要的是好作家选出来的好书。”所以他们不是很开心。
我不知道我会不会这么想,我也不知道今天的作家会不会这么想。那是一个不同的时代。在那个时代,文学是美国文化的中心,作家拥有巨大的名声和关注度。而在今天的美国,绝大部分作家都不是什么名人——在今天,文学不再是美国文化的中心了。
腾讯文化:这一点很有意思,因为我想中国也发生了同样的变化。
奥根布罗姆:从一个美国人的视角来看,我认为今天美国文化中的核心人物是史蒂夫·乔布斯。中国文化的核心人物也许是马云吧。
诺奖常任秘书对美国文学的评论是愚蠢的
腾讯文化:2008年,诺贝尔文学奖评委会常任秘书霍拉斯·恩格达尔(Horace Engdahl)对美国文学的评价引起了美国文学界的公愤。他说:“欧洲仍是文学世界的中心,而非美国。”“美国太孤立,太与世隔绝。他们翻译得不够多,也不参与有关文学的重要对话。这种无知抑制了文学的发展。”恩格达尔此言一出,你就向媒体表示你要“给他寄一份书单”。
事实是,瑞典学院似乎确实对美国文学不买账,自1993年托尼·莫里森获奖以来,美国再未产生过诺贝尔文学奖得主。你认为在过去的20年间,瑞典学院不公正地忽视了美国文学吗?
奥根布罗姆:我不认为他们忽视了美国文学。我认为恩格达尔的评价只能代表他自己的观点。我不清楚,想要弄清楚的话你得去问整个诺奖评委会。
我不认为美国作家比其他国家的作家更应该得诺奖。有一个叫帕斯卡·卡萨诺瓦(Pascale Casanova)的法国人写了一本书,名叫《世界文学共和国》(The World Republic of Letters),书中谈到了在世界范围内政治对于文学的影响。当你拥有像美国这样的政治影响力时,你的文化很可能会被看作更高级的文化,但事实可能并非如此。我不是说美国作家应该得奖却因为某种政治上的抵制没有得奖,我不认为是这样。这有可能,但我无从知晓。我也不认为恩格达尔知道。他去谈论它,但我不认为他比任何人知道得更多。
在我看来,许多人在谈论一个文化领域,例如文学、舞蹈、音乐领域的大问题时,他们自以为自己懂得一切,但他们其实不知道。所以他们会做出这种无知的总体化论断。恩格达尔对美国文学懂得足够多,足够判断是否出来了任何有意思的作品,并且理解它的总体现状吗?他的阅读范围是否足够广?他会每年阅读200到400本美国文学作品吗?他会去读文学批评吗?否则他怎么知道?如果他不过是每年读20本美国书,他就可以据此做出那样的评论吗?他评论的依据是什么?如果你问我,我觉得那就是一个愚蠢的评论。
腾讯文化:不过,他所说的美国人翻译得不够多却是事实。你认为其中的原因是什么?
奥根布罗姆:过去翻译书占的比例会更大一些,市场也比现在大。我觉得原因是美国人不太学习外语。其实《世界文学共和国》这本书中也详细谈到了这一点。
我认为,这和英语是世界的主导语言有关,与美国人的文化优越感有关——因为所有人都喜欢看美国电影,所以美国人会想,我们的文化也应该是更高级的吧。但我想这仅仅是因为人们对美国文化很着迷。如果你去看全世界的畅销书榜,上面总会有三四本美国书。这与人口数量无关,与现时人们对美国文化的兴趣有关,与美国媒体向全世界推销自己文化产品的能力有关——它们有能力让这些文化产品看起来是时髦的,是最新潮的。
不过,这一点会变化。谁知道50年后,当中国变成世界上最大的经济体、向全世界推广自己的文化和价值观的时候,情况会是怎样呢——如果它们还没有被美国文化侵蚀得很厉害的话。此外,全球化程度越来越高,情况也变得难以预料。不管怎样,我认为它和政治有很大关系。
短篇小说在美国非常重要
拉尔夫·艾里森作品《看不见的人》
托马斯·品钦作品《万有引力之虹》
腾讯文化:为庆祝国家图书奖成立六十周年,你们举办了一个“最佳国家图书奖获奖小说”的评选活动,邀请600名作家参与评选。最后有六本书入围(包括拉尔夫·艾里森的《看不见的人》、托马斯·品钦的《万有引力之虹》,以及约翰·奇弗、威廉·福克纳、弗兰纳里·奥康纳、尤多拉·韦尔蒂的短篇小说选),其中短篇小说集多于长篇。你认为这一信息有什么意义吗?这是否暗示着在二十世纪后半页,美国短篇小说比长篇更强?
奥根布罗姆:我不认为我会做这么宏大的总结。这里面有几点:首先,这六本书是由作家选出来的。作家在教学的时候(注:美国作家有很大一部分以在大学教授创意写作为职)主要会用短篇小说,他们对短篇更有感情。
第二,短篇小说选通常都非常强,因为它们多是很长时间积累起来的。《约翰·奇弗短篇小说选》和《弗兰纳里·奥康纳短篇小说选》都是收录了作家一生心血的大书,所以它们和单部长篇不太具备可比性。奥康纳从未写过长篇。奇弗写过几部长篇——尽管都非常优秀、应该被更广泛地阅读,但记得它们的人已经不多了,奇弗本人还是作为短篇小说家而闻名的。韦尔蒂也是作为短篇小说家闻名的。当你去读这些人的短篇时,你会觉得它们就像悉心打磨过的珍品。相反,长篇则是一种膨胀的、不精确的形式,所以很少有作家会花时间将每个句子、每段话都打磨完美。
读一个短篇只需要很短的时间,它会以一种深刻的、目标精准的方式击中你,而长篇则会将你打开。这是两种非常不同的文学形式。
还有一点,在美国,短篇小说是一种非常重要的艺术。我不知道在其他国家是不是如此,我觉得其他国家读短篇的读者或许没有美国多。而且美国当下也活跃着许多优秀的短篇小说家,所以人们对短篇很重视,文学读者一定会去读短篇。此外,美国有几千本文学杂志都会发表短篇。
腾讯文化:你最喜欢的国家图书奖获奖书是什么?
奥根布罗姆:我最喜欢的一本书是爱丽丝·麦克德莫特(Alice McDermott)的《迷人的比利》(Charming Billy)。这是一本特别棒的书。麦克德莫特是一位被严重低估的作家。知道她的人并不少,但主要集中在作家和文学读者当中。她应该被更广泛地阅读。
爱丽丝·麦克德莫特
《迷人的比利》
腾讯文化:你认为还有哪些获奖者应该被更加广泛地阅读?
奥根布罗姆:威廉·T·沃尔曼(William T Vollmann)。他是我们时代的文学天才,他的书通常很长、很难读,处理的是很长时段的历史。
编辑:李笑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