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缮做到“最小干预” 箭扣长城保持“野味”
依照古法制作的长城砖至今还只能依靠骡子运到长城修缮处。
箭扣是万里长城著名的险段,二期修缮工程则是箭扣长城的最险段,预计今年第三季度完工。摄影/新京报记者 倪伟
63岁的程永茂师傅修了15年长城。他是古建修缮兴隆门第16代传人,师祖就参与过明长城的建造。在他眼中,今天修长城与往日大为不同。
“以前是按照工程标准把每一段修好,但现在要想着怎么恢复风貌,得多琢磨琢磨。”程永茂说。
这种“最小干预、修旧如旧”的修缮理念,曾长期在争论中处于下风,现在才逐渐被广泛接受。
年初,《长城保护总体规划》发布,其中确定了“预防为主、原状保护”的原则。这意味着,未来长城修缮,都要最小干预、保持“野味”。
怀柔区箭扣长城二期修缮工程正在开展。今年2月,国家文物局正式批复箭扣长城东段和南段修缮方案。箭扣二期之后,未来3年,合计2772米的长城段和17座敌台敌楼也将完成修缮。箭扣的修缮探索了多种模式创新,未来可供全国长城尤其是砖长城修缮借鉴。
“修得太新就没那种感觉了”
箭扣长城是明代万里长城最著名的险段之一,一直没有修缮完成和开放,却成为游客热衷探险的一条经典“野长城”线路。
自然侵蚀风化,加上人为活动破坏,使得箭扣长城健康状况堪忧。中国长城学会副会长董耀会曾多次登临箭扣,在他印象中,箭扣长城非常残破,很多点段墙体、城砖松动,濒临垮塌。
对箭扣的修缮近年陆续启动。2016年至2017年,经过1年施工,1003米的箭扣长城一期修缮完成,包括敌台3座、敌楼2座。
从“鹰飞倒仰”到“北京结”长744米,是箭扣长城最险的一段,有些地方坡度达80度。这段长城被规划为箭扣长城二期修缮工程,去年启动,预计今年第三季度完工。去年起,作为箭扣长城修缮技术负责人,程永茂便一头扎在这里。
4月16日,记者站在箭扣二期修缮现场抬眼望去,这段长城与别处的不同之处,除了险峻,还有城墙上的树。按照以前的修缮要求,这些树都要清理。但如今,经评估对城墙健康没影响的树,在修缮过程中都尽量保留。
程永茂走在长城上,地面上有不少坑坑洼洼的地方。他指着这些坑告诉记者,如果影响不大,现在就不去主动修复,保留原状。“大家看惯了野长城,修得太新就没那种感觉了。”
一位施工单位负责人说,之前修长城,地面要修得非常平整,有缺砖的地方就补上新砖,旧砖碎了也会挖走再补新料,平均修1米要花费1万元,成本很高。但是现在修缮的思维变了,很多修缮点段并不用大修。
国家文物局副局长宋新潮说,长城经过长期的自然、人为作用,已经呈现出以遗址为主的面貌,绝大多数点段应按考古遗址进行现状保护。价值突出、具备开放条件的长城点段修缮时,要按照不改变原状、最低程度干预原则。
这一原则也是对长城“过度修复”行为的纠正。
遵循“最小干预、修旧如旧”的理念
箭扣长城的修缮,体现了长城修缮思维的转变。
今年年初,《长城保护总体规划》印发,明确长城保护要坚持“预防为主、原状保护”原则,妥善保护各时代遗迹,避免不当干预,不得重建或借保护名义“新建”长城。
宋新潮进一步解释称,如今修缮长城须遵循“最小干预、修旧如旧”的理念,“修长城不能仅关注长城本身,长城是壮美山河的一部分,要与四周风貌结合起来。”
《长城保护总体规划》提出,长城的保护要“真实、完整地保存长城承载的各类历史信息和沧桑古朴的历史风貌”。所谓各类历史信息,宋新潮说,不是说要恢复长城建造时的面貌,而是应保留各个时代的损坏、保护痕迹。
像八达岭那样修缮得规整的长城,将不复多见。宋新潮曾说,各地不能把长城固化为八达岭长城的样子,或按照八达岭长城的样子来修,应该要尽可能原状保护。
以最小干预修缮长城的理念,过去曾落于下风。董耀会记得,2004年河北紫荆关长城修缮时,究竟是保持原状还是恢复新建时的面貌,曾引发激烈冲突。紫荆关长城被质疑修旧如新,甚至局部以石块砌筑的虎皮墙代替砖砌墙体,破坏了原始风貌。
“那是冲突非常激烈的一次,后来各地文物部门越来越多地接受了最小干预的理念。”董耀会回忆,2016年,在一场关于长城保护理念的论坛上,河北文物部门反思了紫荆关修缮的方式,认为有些做法并不恰当。
而如今,最小干预、原状保护终于成为国家层面的总体原则。董耀会说,所谓最小干预,有三个关键点——最大程度保存文物本体存量、历史信息,以及保证工程质量。
新料用得少了 残砖、断砖继续使用
箭扣修旧如旧的一个具体体现,是新料用得少多了。
修长城用的新砖都按古法烧制,尺寸与明代城砖保持一致。程永茂行走在“鹰飞倒仰”和“北京结”之间的长城上,感觉几乎看不到新料的使用。
他说,修长城的砖太贵了。现在北京烧砖的工厂都关闭了,城砖要从山西定制。这些砖生产出来再运送到箭扣长城脚下,每块成本约16.5元。另外,运输成本也非常高昂。城砖到了长城下的村子以后,施工人员利用农用车将砖块从小路推到山脚下的堆料点,每块砖运送成本约1.5元。城砖上山,需要依靠骡子来拉,每块砖运输成本约3元多。最后上长城的一段路,只能靠工人师傅肩扛手提。
在箭扣一期修缮工程中,20多万块砖就这么运上了山。
在箭扣二期修缮现场,拆出来的旧城砖和新城砖分开码垛,用指示牌标明“身份”。实际使用中,能用旧砖的优先使用旧砖,以保留旧貌。
即使是残砖,也有大用途。在一些已经修好的墙上,最上层的城砖并非完整的砖块,有大量残破的断砖。一眼看上去,显出参差不齐的状态。这是有意为之,既让残砖继续利用,也能保持长城的沧桑感。
全国将借鉴箭扣砖长城修缮经验
据国家文物局统计,长城遍布我国15个省(区、市)的404个县(市、区),各类遗存总计43000余处(座/段)。
全国长城中,墙体设施保存比例为1/2以上,墙基、墙体留存比例为3/4以上的,属于保存现状较好的长城点段,仅占总数的12.3%。有大量的长城需要修缮。
国家文物局期待箭扣长城的修缮,能成为全国长城尤其是砖长城修缮标杆示范工程。选择箭扣,是因为这段长城“病害”种类比较集中,涉及点段、敌楼、砖石等多方面,是“最难治”的地方,可以作为砖长城修缮的典型。
“箭扣的修缮对全国砖石长城有直接借鉴意义,包括技术、材料、方法,以及发挥修复人员的主动性、创造性等。每一段长城情况不同,不能说箭扣会提供一个准则,但一定会积累很多经验。”宋新潮说。
箭扣的修缮,也在探索适合长城的新机制。
例如,大部分工程项目都要求设计与施工分开,但是箭扣长城探索设计施工一体化。宋新潮说,长城保护不是普通工程,是一个研究过程,实施中需要及时调整,设计要深度参与施工。
而在资金方面,箭扣修缮扩大了资金来源,首次引入社会基金参与长城修缮。“长城修缮是个长远工程,工钱怎么算、料钱怎么算,怎么让施工方有利润,都需要创新机制。”宋新潮说。
北京市文物局局长舒小峰透露,北京正研究建设北京长城修复中心,由专人长期研究如何修长城,中心既研究修长城的技术、方法,也研究长城的历史文化,是一个综合的研究中心。“北京长城修复中心如果建成,对于总结和推广长城修缮经验,会起到很大的作用。”
解决排水、坍塌问题能延长长城寿命
用“绣花”功夫精细修缮箭扣的同时,另一些长城点段面临更危险的境地。
今年,北京市文物局在全市选取了10个点段,开展抢险加固。这10个抢险点段位于密云、怀柔、延庆三区,每区三到四个点,已经面临突然坍塌的风险。
舒小峰介绍,北京已经制定了未来5年抢险计划,每年开工10项以上抢险工程。今年的抢险工程将积累经验,向全市有长城分布的6区推广。
在舒小峰看来,抢险就是为长城“救命”。北京地区长城危害的主要原因是长期自然侵蚀,包括雨水侵蚀冻融和地基沉降,抢险就是主要解决这两方面问题,采用临时支点等措施。因此,抢险工程对长城的干预程度比保护性修缮还要小,先采用简单而有效的手段防止坍塌,腾出时间以后再做精细修缮,“相当于先救命,然后再进入病房慢慢调理。”
例如箭扣上的正北楼,墙面已经裂开一道裂口,随时有坍塌风险。抢险手段是用26根槽钢对券洞四角进行抱角、打箍,相当于仅用钢架给正北楼上了一道箍。
董耀会走遍全国长城,目睹了太多长城文物轰然倒塌,留下无尽遗憾。
2016年,山西广武明长城“月亮门”在一阵大风中倒塌,仅剩半边“门框”独自矗立。虽然名声在外,且被山西省政府认定为省级风景名胜区,“月亮门”却长期未得到加固。
同年,就在辽宁锥子山长城因被“抹平”而“走红”时,不远处高楼山山顶的一座敌楼在夜雨中塌成废墟,几乎无人知晓。
董耀会为此痛心,“那座楼基础松动很久了,如果及时加以支撑就能避免垮塌。”在他看来,问题的关键在于地方政府虽重视重大维修项目,日常投入却不够。而日常维护不纳入国家财政支持,必须由地方政府掏钱。
“可以申请1000万修1公里长城,却无法拿出1000万保护100公里长城”,董耀会说,很多长城点段的险情只需花很少的钱就能排除,这些工作是真正为长城“保命”。
在董耀会看来,北京长城抢险工作做得比较到位,他以古北口一座双层敌楼举例称,修缮采用的方法是内部用钢构件支撑,外部用钢条围箍,内外合力支护,完全保留了沧桑风貌。而此前,部分地区对于这些残楼采用的是推倒重建的方式。“我的观点是,倒了的就不要再垒起来,先把那些快要坍塌的修好,这是最迫切的事。”
程永茂修长城15年得出了一个结论:修长城最重要的是防水。解决了排水和坍塌问题,就能延长长城寿命。
北京长城险情并不少,全面排除尚需时日。仅怀柔区就确定了20个抢险点,未来5年逐步实施。《北京市长城文化带保护发展规划(2018年至2035年)》定下目标:到2035年北京完成全部抢险工程,实现长城全线无险情。
■ 看点
箭扣长城有望开放 打造精品旅游线路
根据怀柔区规划,箭扣修缮涉及墙体7728米、敌台51座,计划投资1.55亿元全面修缮。箭扣东段和南段修缮获批后,怀柔区文化委副主任郭大鹏表示,今年东段将启动修缮。这两段修完后,还有两段共2000多米待修。
舒小峰预计,5年以内箭扣长城将得到全面修缮,而全市的长城保护性修缮是一个更为长远的过程。
值得欣慰的是,北京长城保存了建成时的整体格局,现存遗存70%以上轮廓可辨认,50%以上轮廓基本清楚,30%以上轮廓较为清晰,完整性较好。董耀会说,整体来看,北京长城保护做得很好,在抢险加固、保持历史风貌方面,理念都是先进的。
《北京市长城文化带保护发展规划》确立了长城文化带5个核心组团片区,即马兰路组团、古北口路组团、黄花路组团、居庸路组团和沿河城组团,均为长城最具代表性精华段落。
箭扣长城就是黄花路组团的一部分。舒小峰说,这5个组团都将进行重点保护,有些会实施修缮,到2035年得到有效保护。
不开放的“野长城”也要修。
“所谓‘野长城’就是没有设风景区,也就是不收门票钱,不过不收钱就不修吗?”宋新潮说。《北京市长城文化带保护发展规划》明确,长城非开放点段的管控要树立红线思维,细化保护范围、建设控制地带、生态涵养区的管控要求,并逐步达到非开放段长城的封闭管理。
一直以来,游客私自攀爬长城未开放点段被明令禁止。但风景如此险峻秀美的箭扣,不开放也实属遗憾。
郭大鹏说,开放是肯定的,但具体方式还在商议。能确定的是,怀柔将与北京有关部门合作,为满足游客需求,量身打造一些穿越路线、栈道游览等精品旅游线路。“长城修缮是对历史负责,也是对人民负责,开放才能更好地保护。”
新京报记者 倪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