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见陈佩斯

25.11.2016  10:05

 

 表情包

  《戏台》剧照。

  陈佩斯、杨立新接受本报独家专访。

  陈佩斯与体制的彻底分离,是在上世纪90年代末那场官司之后。人们传说他拍了一系列电影,拍到最后一部把之前的全亏掉,后来包了片山林,当了果农,又拿赚的第一笔钱投了话剧。到第七部话剧《戏台》为止,陈佩斯话剧的票房之火,在中国数得上第一。

  关于果农的传说,陈佩斯后来辟谣。但人们一厢情愿去相信那是真的——陈佩斯代表了一个时代,他是那个时代的一面旗帜,从他开始,中国人对喜剧和小品有了概念,由他奠定的这种艺术形式,通过春晚得到认可。而作为当今中国最受欢迎的喜剧演员之一,他的人生,似乎就应该在那个充满色彩的喜剧中,带着一个悲情又希望不熄的内核。

  他的脸上立刻泛起一种沉浸其中的喜色,让人一下子联想起32年前的春晚,那个揣着小心思要多吃点儿面条的小演员,在吃完第一碗面后心满意足的神色——就跟32年后的这一天,这个被年轻人团团围住的人,一模一样。

   爆款”背后的必杀技

  昨天傍晚,哈尔滨大剧院贵宾厅,陈佩斯和杨立新比采访约定时间提早了15分钟。一进门,见到提前等候的记者们,陈佩斯连忙脱下外套,边上前边一一拱手致歉。坐毕,他想了想,再次站起身来,拱手,正式向大家打招呼。

  记者们不由跟着起立,鼓了三次掌。这是历次群访极难出现的场景。

  陈佩斯脚上穿着一双布鞋,有些旧了。外套也是那种款式颇“复古”的长羽绒服。哈尔滨进入一年当中最寒冷的阶段。《戏台》自去年上演至今,将在11月25日和26日两晚,在哈尔滨大剧院上演它的第100场。

  62岁的陈佩斯是这部喜剧话剧的导演,也是戏份最重的主演之一。

  20多年来,人们极少能在电视小品舞台上看到陈佩斯了。近一两年,以《欢乐喜剧人》为代表的一大批电视喜剧节目突然兴起,一些年轻的喜剧团队纷纷尝试不同“款式”的喜剧。与此同时,面对电视荧幕,人们又开始怀念陈佩斯:那个永远操着一口普通话,不用任何俚语,曾成功诠释时代变迁下命运翻滚的一个个“小人物”的演员。

  后来,在接受本报独家专访时,陈佩斯告诉本报,这么多年他其实只做一件事:研究喜剧理论。

  《戏台》另一位主演杨立新也认为,在中国,像陈佩斯这样系统研究喜剧理论技术的演员,恐怕难找到第二个。喜剧是所有戏剧形式中最难之一。尤其在中国,绝大多数喜剧创作者更倾向经验主义和拼段子。

  陈佩斯始终保持着中国喜剧之路的先行。他大量阅读国外文本,结合中国文化层面,对喜剧理论展开自我探索。其实早在他和朱时茂的春晚小品《警察与小偷》起,他就已经将很多理论驾轻就熟。2001年,陈佩斯赌上身家性命投了话剧《托儿》,首演上座率高达95%,全国巡演30场后收回投资。2005年话剧《阳台》跟现在的《戏台》一样,当时也是票房“爆款”,是他综合运用喜剧理论的成果。

  这些理论,别说老百姓不懂,很多年轻演员一开始也云里雾里的。但神奇的是,只要《戏台》大幕一拉开,观众就鬼使神差地被打开一个“宏大视角”,痛快地跟着哭跟着笑,俯瞰台上芸芸众生的浮沉。

  《戏台》创作过程也是“鬼使神差”。陈佩斯和编剧毓钺磨着磨着就“进去”了,陈佩斯根本说不清最终的本子是怎么出来的。到了排练,他和杨立新他们一点一点往前蹚,竟几乎没走任何弯路。杨立新觉得,还要归结为技术。

  专家并不爱跟外行人讨论纯技术。“演戏给人看,首先要好看。”杨立新说,也别老说什么思想性、艺术性,没那么多性。高兴就行。

  不过,当本报记者在群访环节提到陈佩斯的“调呼吸”,这个曾令杨立新赞叹不已的表演方式,陈佩斯立刻兴奋起来:“舞台艺术脱离不了空间和时间的局限,我们叫‘域限’。就像音乐的节奏,绘画也是,话剧也一样,喜剧更如是!喜剧是特殊节奏里的东西,你要想体现喜剧特殊的韵律,你就必须得调那些不合适的节奏。演员要表述,行为也好,语言也好,一切都和呼吸有关,呼吸是支撑一个生命最核心的动态的东西,抓住它,就抓住了一切。观众会感受到那种韵律感。那种张弛快慢,从而感受到生命的律动……

  他足足花了近10分钟,去为记者通俗解释这个理论。他的脸上泛起一种沉浸其中的喜色,让人一下子联想起32年前的春晚,那个揣着小心思要多吃点儿面条的小演员,在吃完第一碗面后心满意足的神色——就跟32年后的这一天,这个被年轻人团团围住的人,一模一样。

  他一开始只想做《戏台》的导演,结果阴差阳错扮演了侯班主。这一次,不再是“陈小二”式的小人物。“侯班主”里有陈佩斯自己的艰难往事。

   宿命

  《戏台》是一个民国军阀混战下发生在戏班幕后的辛酸故事:军阀混战,新主洪大帅刚占领京城,全国闻名的五庆戏班进了城,带着名角儿金啸天在德祥大戏院演了3天。正当五庆班主侯喜亭和戏院吴经理为卖光了票而雀跃时,金啸天却大烟过量昏迷,送包子的伙计被当成名角儿,洪大帅为庆祝胜利要求包场,还勒令把“霸王别姬”改成“霸王不别姬,过河见江东父老并东山再起”,侯班主和吴经理于是东拆西补,戏台彻底乱套……

  陈佩斯扮演那个不断挣扎、不断妥协的侯班主。他特别喜欢这个“残忍的喜剧”,因为这个喜剧是由悲情的内核引爆的,悲情才是整部剧的核心动力。侯班主原本是配角,陈佩斯排练时飙了几场戏,硬生生把配角演成了主角。

  他自己就是一个在“旧秩序”下成长起来的新人。少年时代被送去内蒙古兵团,为了吃饭才跟父亲学表演,他本身并不喜欢。1984年,他和朱时茂把一段平时训练表演的段子《吃面条》搬上春晚,节目被审时曾颇具争议。不过,正是这个被认为“没有教育意义”的小品,温暖了那个时代人们迷茫的心。人们从这段爆笑的表演中看到了生活,看到了小人物,更看到了自己。

  当年,小品成功,温饱解决,看着观众那么乐,陈佩斯慢慢爱上了喜剧。而后是官司。官司之后,是他孤军奋战闯荡电影行业,想为喜剧找一条出路。结果走进去更是层层磨难……直到他抵达话剧的彼岸。

  100场《戏台》的意义,按陈佩斯的话说,只是“底气更足了而已”。再往前,就是真正看艺人毅力的时候了。“话剧跟电影电视剧不一样,它需要常年坚持演下去,等于就像我们生活当中的一部分。”他说,“就像菜市场卖菜的,每天总要有人去做这个事的。

  记者问他,下一部话剧会是什么样。他说“真不知道”。杨立新在一旁说:“要是有,我估计还是喜剧。”陈佩斯问:“你怎么知道?”杨立新说:“你演悲剧,不太往那面走。

  陈佩斯想了想,“嗯,可能吧。

  在《戏台》的舞台上,陈佩斯与和自己有着相似经历的侯班主形影不离。他认为《戏台》是寓言色彩。既是寓言,就不能直说,让观众自己去理解。而他,只默默把自己的一段艰难往事,在观众面前举重若轻。

   ■本报独家对话陈佩斯、杨立新

  不必去迎合 你把业务做好就行了

  采访中,陈佩斯一直表达的观点是,喜剧需要真实,不需要宣传,不需要刺激人激情的东西,“喜剧是特别理性的”。几十年过去了,陈佩斯的性格变得更加宽厚。他和杨立新对每一站城市的演出前彩排要求得依然苛刻,而面对本报记者,又十分随性,毫不在意任何形式上的东西。“来,我们老哥俩接着跟你聊。”说着,陈佩斯伸手去帮记者拉椅子。

  面对陈佩斯,是面对一个时代。透过《戏台》读懂陈佩斯,也一定程度上读懂了一个时代。

  王坤:《戏台》奠定了一种“陈佩斯现象”,就是《戏台》用高精尖的喜剧理论去实现了好作品,好作品带动了高票房,票房证明东西是对的。我们发现往往很多优秀的艺术作品并不能带动票房。二位认为如何用艺术创作去影响市场?

  杨立新:我们首先探讨一个问题:东西好,是真的好?还是什么地方不好?一定有问题。

  陈佩斯:并不是说所有高精尖艺术品都脱离人民和市场,社会由各种各样的人组成,还有很多人有需求。有时候作品不见得不好,可能定位不准。比如芭蕾和交响乐,一定有观众群,只是有的大众,有的小众。有人不听,不见得不好,也不见得要完全拿市场作尺子。

  王坤:《戏台》折射出来的,也是您二位努力想保留下来的“老北京”。很多文化积淀都没有了,豆汁儿也不是原来的豆汁儿了。《戏台》非常打动观众的一点是戏曲。都说很多观众不尊重戏曲、不懂艺术。观众不是不懂艺术,他们只会为他们心中认为值的艺术买单。现在有个市场矛盾是,一些艺术作品首先考虑的不是观众的满意度,只要能拿到拨款或是扶持金,怎么迎合怎么来,台下都是赠票。真要卖票,有多少观众会心甘情愿掏钱买?

  陈佩斯:一个健全的法治社会,买断票房其实是违反法律,造成市场不公平。而观众白白获得赠票,票被作为一种福利,这也是不对的,也由此产生了“灰色地带”,这对市场的破坏是巨大的。我们老认为市场是由艺术家造成的,全错。

  王坤:艺术家如何在顺势中不丧失自己?

  杨立新:肯定是要头破血流的。会有放弃。更多人会选择放弃。

  陈佩斯:没办法,要养家糊口,必须做那些他不愿意排和不愿意演的。有时候你答应这个角色就能获奖,你甚至在演的时候就知道它能得奖。

  王坤:我注意到一些年轻的戏曲人在尝试用“混搭”的方式去出新,比如裘盛戎的孙子裘继戎把街舞元素融进戏曲表演,他做了很多努力,但也颇有争议。您怎么看?

  陈佩斯:允许别人尝试。我们为什么不能允许别人尝试呢?应该更多的人来尝试。就像京剧,原来也没有铙钹,没有三弦,原来还用小锣呢……这次我排《戏台》才知道,什么都在变。京剧之前是什么?200年前没有京剧,它从昆曲拿来文化和文学的东西演变而来的。一定要大胆尝试!鼓励尝试!文化,“”字本身表示人与人的交叉,“”就表示它是动态。如果它一成不变,那它就不是文化。

  王坤:《戏台》意味着一个高起点。您是否考量过今后“陈佩斯喜剧理论”的传承?未来10年20年,有一天您老了,演不动了,也是艺术的重大流失。有没有想过像赵家班、郭家班那样带徒?

  陈佩斯:随着作品创新和不断排戏,就会影响人。但年轻人有不同的方式和理念。一定要在碰撞中不停往前,一定要这样。不能是我给你了,你一成不变照搬,那是不可以的。

  王坤:近一两年国内突然出现了大量电视喜剧类节目。很多年轻的喜剧团队围绕他们所理解的喜剧定义做了很多尝试,但很多无非是强拼笑料,最后再加一个悲情的“罐头”。这跟《戏台》让观众发出自然而然的笑声和思考是不一样的。您的喜剧理论能否成为一个主打,去影响青年喜剧人的理论观?

  陈佩斯:其实现在一直在影响。你看现在电视喜剧栏目里的一些小节目,已经和上世纪80年代那会儿完全不一样了,这说明我们的文化创作在不知不觉中已经上了一个台阶。这恰恰是因为规律性的东西是不可违背、不可抗拒的。找到了,顺应了,就对了。

  王坤:除了戏剧,听朱时茂说您平时也没什么个人爱好,这样会不会离观众有点远?喜剧如何融入生活?

  陈佩斯:那就多听年轻人聊聊呗。多看看人家那丰富的生活,多观察。包括观察观察老茂。

  王坤:现在的青年人都浮躁,沉下心来做作品的青年演员很少。

  陈佩斯:什么时代都少。这种认认真真做学问的人什么时代都少。千万别以为我们上一代就认真做学问,我们上一代上两代是最不做学问的时代,现在老了就天天骂年轻人,他们才浮躁。

  王坤:您也有浮躁的时候吗?

  陈佩斯:嗬,我晕的时候多了。只是走到这把年纪了,什么都明白了。你也要让年轻人晕一晕,没事儿!

  王坤:当年您以话剧形式重回大家的视野,对您来说是一个巨大挑战,因为人们都记得“陈小二”,难以洗掉您之前因为小品留下的标签。您是通过什么样的努力让大家重新认可您和您的作品?

  陈佩斯:不用努力。就在业务上有进步。只需要在业务上,靠作品,去赢得。

  王坤:哈尔滨的演出市场,话剧不是主流。话剧在全国市场……

  陈佩斯:全国都不是主流。

  王坤:您当初一心要为喜剧找一条路,为什么选择了话剧?

  陈佩斯:因为它对创作者来说,最简便。它是方便之门。电影电视不方便。这是我们唯一的选择。(沉思片刻)哪天也不方便了,那我就回家抱孙子去了。

    ■特别感谢大道文化和哈尔滨大剧院对本文的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