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杂院里无处安放的青春

17.07.2016  17:10

  一道刺眼的白光从阴暗的平原巷里射出来,深巷子南北两头各站满了一群人影。

  上世纪七十年代末,哈尔滨夏天最热的那几天。一切仿佛都在高温下凝固了,只有远处的空气被热浪裹挟像在颤抖。

  胡子大院的人们都尽量躲在院子里不多的阴凉处,一动也不想动。突然北面的过道门,被一脚踹开数十个半大小子,手持棍棒喊打喊杀的来到大院。

  突然一声高喊:“干他!”两军接战,一群半大小子抡拳踢腿,喊骂声混杂。卷起的尘土让小巷子更黑了,躺在地上的男孩突然喊道:“不算完!明天四点半,江坝外接着干!”纵然大院在外人看来十分零乱,但并不影响他们的逃跑路线。大院里的其他人目送他们离开,眼神动作中并无半点惊诧,这就是他们生活中的一部分……

  这样的情境多次发生在当年的道外男孩身上,他们愿把自己生长的大杂院称做他们的“战斗堡垒”。年轻肉体里过剩的荷尔蒙,需要社会认同的存在感,自我实现的内心挣扎……很多道外男孩特有的心结,要通过这种方式解开。

  1970年代,哈尔滨流传过一个关于道外人干仗的段子:“瞅啥?”“瞅你咋的!”“不服啊!”“干他!”其实这段子中间跨过了几个重要的环节,比如提人儿(盘道),起码在道外是这样。

  提人儿,就是问问对方的底细,让对方亮明身份。原来都是熟人,道外虽然人多,但好像每个大杂院的男孩都有自己的组织,每个组织里挑头的大男孩又都跟临街大院帮派的有着交往,不熟的反而是少数。所以,男孩要想在道外玩得转,得先背会各个大院的“英雄谱”,提人儿时点出一两位,才能和平过关。

  如果这小兄弟没什么“根系”,手掌在小伙伴颤抖的肩膀上一拍,“谁也不认识没关系呀,以后有事跟哥说!”这种快乐,那便是心中最大的满足,远胜于8分钱一罐头瓶子的散装啤酒,是道外百花园里露天电影所有英雄主义情节的压缩变形。就算最后非动手不可,还有一个重要的环节,北京叫约架,道外叫约仗。这是上个世纪70年代道外江湖的“规矩”,“动手”也讲点到为止。一不能经官(报警),二不连累家里人。仇再大,也是前后院儿,抬头不见低头见,万一弄出个流血事件,可就真结仇了,以后还怎么见面。

  懵懂少年斗江边

  追忆往昔叹荒唐

  1975年夏天,道外九道街白家大院和航运局家属院的两拨孩子发生了一场恶战。起因是航运局家属院的孩子在街上打了一个白家大院的酒疯子。

  酒疯子抛家舍业在“大三线”支边,回家探亲,过完年不愿意回去,喝多了在九道街街上耍。他经受了多少苦难,是否值得同情,无人知道。但惹着过路的航运局家属院的人,给他一顿打。看到外院的人打本院的酒疯子,白家大院孩子心里想得就是行侠仗义,远远一嗓子:“嗨!干哈呢!不许打人!”,与欺负酒鬼的人就开干。这两院常年不和,以前也打过多起仗,打架的原因有:偷江边船上的西瓜,在水站接水排队、丢自行车、抢军帽等等。

  打酒疯子爆发纠纷,加上往日旧仇,双方约定,三联中学(道外43中、10中、34中)操场一战了恩仇。双方纠集了好几所中学的学生。打仗前,孩子们拿着棒子、砖头,自制火药枪,从三联中学后面的胡同涌向操场……不幸的是,孩子们当中有“外援”的社会人,打仗不计后果,一个男孩被三角刮刀捅伤腹部,重伤致死。触犯了法律,白家大院的男孩抓进去好几个,不少其他大院的兄弟也牵扯了进去。最后三个男孩为冲动付出了代价,蹲了监狱。四十多年过去了,他们都已年过半百,其中3人还成了现在道外知名的企业家,如今再说起当年荒唐的冲动,五味陈杂,百感交集……

  假戏真作玩“救美

  只是当时已惘然

  道外大杂院里的女孩子,也更容易看上“勇敢”的小伙子。“那时候特别流行一种追女孩的办法……”大六道街茶馆老板娘亮嫂说。

  那时道外大院的男孩喜欢上哪家的姑娘,就求自己的兄弟,假扮成小流氓。一位白净的姑娘在五道街边走路,突然被几个小混混堵住。小流氓们荤话脏词儿连篇,不时动手动脚,演得有模有样。

  远远传来一声大喝,姑娘一看,正是“恰好经过”的男主角。以一人之力,打跑流氓,达到“英雄救美”的效果。

  在那个年代的姑娘心中,勇猛、血气方刚、健壮阳光,都是男孩值得依靠的重要品质,很多姑娘半自愿的就上了当。后来发现,男主角身边几个好兄弟怎么个个看着眼熟……

  电影里烂俗的情节,让这些当年的道外姑娘一讲,竟异样生动。亮嫂白皙的脸都笑红了,她反复声明,故事里的姑娘并不是自己。

  常在六道街喝茶的老街坊都知道,亮哥小时候,就是那样一个“生性”的主,依着当年他的性子,打跑流氓这种事,根本不用排练。

  再看现在的亮哥,弓着背弯着眼,熟人生客逗他两句,他永远都是憨憨的笑着,跟谁也没恼过。这个全身上下透着和气的男人,谁能看出他曾是多少次大院“战斗"的中坚力量。

  亮哥生长、捍卫的大院早已拆掉多年,亮哥开的茶馆就成了老户最后的聚集地。不少同院儿的伙伴现在仍是茶馆的常客,虽早已搬出道外,可三天两头回来,喝茶聊天,进门不叫服务员,直接喊“亮哥、嫂子我来了。”就跟当年放学不回家的小孩一样,先往邻居孩子王家钻,端起茶碗就开唠,天黑才想起回家。

  巴洛克中忆旧事

  大杂院里出愤青

  道外最有名的是头道街胡子大院,那里住的都是码头工人和靠力气讨生活的人后代,是成片的棚户区,四通八达,有七八个院门的出口。胡子大院的人非常团结,在道外区乃至哈尔滨市异常生猛,打仗不要命,从来没人敢来此招惹是非。由于这个大院出口多,很多被追捕的小偷,都从这里穿院而逃。这些毛贼没有被公安抓住,反而在胡子大院遭到洗劫。还有因为打仗无路可逃的人,也从这里穿院跑到景阳街上,爬摩电或爬汽车落荒而逃。另外还有二十道街的黄家大院,都是一些工厂子弟,很团结,下手也挺狠;还有靖宇街上的王八大院,一个院套一个院,纵深约2000多米全部都是巴洛克建筑,而且路面都是跟中央大街一样的面包石;这个大院住的都是生意人的后代,他们打仗不行,但可以请别的院的狠人吃饭,外援出手。太古街、南勋街、富锦街、长春街上各个大院的孩子,跟其他各个大院几乎都是同学、亲属,一有情况,一呼百应。约仗骑自行车驮人去,冬天还有蹬脚滑子去的,多数拿大棒子、板子、砖头,还有钢丝锁,这其实是吓唬人的。

  道外还有评剧院、京剧院和曲艺团家属院,还有解散的吕剧团家属院,他们给道外带来了艺术的气息。八十年代中期出现的路边吉他队,就是由这些大院子弟组成的,他们后来都成了哈尔滨轻音乐文艺团体的骨干,因为斗琴(吉他比赛),比舞(交谊舞、霹雳舞),也没少打仗,这些大院的子弟,喜欢艺术,喜欢女歌星,喜欢跳舞,有几个当下著名的男女明星,出道前也在道外有过打仗的“风流韵事”,亲历者目击者告诉我们,这些真实的往事如今都成了传说,

  更多的“战斗”不过是推推搡搡,约仗则更像是定期举办的集体体育运动,地点选得也恰当,一般是20道街江坝外、18道街江沿、沙滩、三联中学广场,尤其是道外八区体育场,很适合打群架。空旷的体育场里,在推搡捶打中,他们发泄着无处安放的荷尔蒙。

  平日里,这些愤青还都是有老有少,张叔李婶,准定有个称呼。有老人在街面上扛着东西走,他们一定会赶上去接过来,送到家,临走说:“爷们,有活儿,喊我。”左邻右舍街坊现在忆起这些半大小子,还是两个字“仁义!

  现在已是高级警官的郑学明回忆:在南马派出所当民警的那些年,八区体育场是出警最频繁的地方。三天两头就有人在那打架,却绝少遇到流血伤人的案件,这是当时道外大院孩子们在集体荣誉、团结协作和膨胀的荷尔蒙中寻出的一种平衡。

  尚武学拳防被欺

  熟谙老街为“巷战

  老道外的住户,很多都是闯关东过来的移民,1970年代,每家孩子都挺多,管不过来。疏于管教的孩子,在大院内外野蛮地生长,举止行为都特别野蛮。

  道外人尚武。喜欢聚团在江边儿练练、俗称练武术,著名的拳师是7道街的田师傅、14道街的赵老师。晨起江边,几十名孩子一起练武,很有气势。有人打沙袋,有人干脆就用最硬的树干捶打。那些能赢得全场叫好的长胜摔跤手,在社会上赫赫有名,当然也成了大院孩子心中角斗士一样的英雄。长到十几岁,火药枪、铁丝枪这些自制的玩具就无法满足他们的情绪,家里穷,也没有像样的娱乐项目,这些半大孩子们燥得不行,尚武和宣泄,自然呈现在这些孩子身上。毛织厂一个会武术的拳师“大H”,当时曾收了很多徒弟,徒弟打着师父的旗号出去惹是生非,还使师傅吃了官司。

  每个大院里,一般都有孩子们自己做的单双杠,树上有吊环,每天早晨都自觉跳绳、打沙袋、练拳击。练武原因是为了防止被欺负,打仗用,可打仗为了什么呢?——大杂院同学家族的荣誉、面子,更多的是莽撞,荷尔蒙飞扬无处安放的青春躁动。经历了大院内外开练的孩子们,对道外老街了如指掌,哪个大院能穿、哪家门能开、哪家串堂能通哪,哪块地跳墙能躲藏,这在日后无数的“巷战”中起着决定胜负的作用。

  这些出门身上藏着剔骨刀的男孩,没江湖经验,不讲安定团结,动手没轻没重不计后果,在大院内外,始终背着受鄙视的头衔——生荒子。

  一座座院墙推倒,变成高楼大厦,流逝的光阴把道外的所有往事变成了传说,故事里的少年都已经白发苍苍。

  几十年过去了,道外这一伙人,都是六七十岁的人了。偶然能见到他们中的一个,样子也庄重了,都是爷爷辈的人了。冷丁与过去干仗的老人儿见了面,寒暄两句就过去了。都为过去的荒唐,不好意思。

  出于对故事里每个少年的尊重,我们隐去了他们的真实姓名和身份,而那些老人们半生不忘的道外青春往事,正应了柏拉图的一句名言——时间带走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