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西千人传销宴会几乎每日举办 举报后无人管

27.11.2015  16:13

王培霖

[传销的危害已经“名满天下”,不少人谈广西色变,为了抵消这种负面影响,传销组织设计了一整套免疫措施]

山东开往广西南宁的K1136次列车上,人很满,相互之间话不多,中途很少有人下车。到了南宁,其中很多人简单沟通之后,往往会意一笑:来南宁的目的都一样。

一种名叫纯资本运作、连锁经营的以吸收资金为目的的传销模式,在这里潜滋暗长已经多年。全国各地的人来到南宁,聚在不同的小区和民宅,甚至有成片的“潍坊村”、“陕西村”之类,他们都在为这一传销模式输血。

这些传销组织公开活动,举办盛大的千人宴会,电话打往全国各地发展下线,盛行多年,但却似乎并没有受到有效的打击和禁止。

为什么是广西?为什么这类传销屡经媒体曝光却依然如火如荼?为什么传销在这里发展了多年,这一经济“毒瘤”仍然无法被切除?带着这些问题,《第一财经日报》记者前往广西,深入传销组织内部进行了调查。

所谓的“国家秘密项目

传销组织的发展,全靠人拉人的方式。许多人被以旅游观光、项目考察、做小生意等名义骗来广西,有些人中途愤然离去,有些人则留下入伙,有许多是父亲叫来儿子、女儿叫来母亲之类,以求“共同致富”。

一旦到了南宁,便有一套成熟的模式在此等候。

喊你来的“上线”,会亲自或者安排一个人全程陪同。陪同我们的是一个女孩子,叫小葛,老家山东,被自己的父亲喊来广西,全家人高兴得犹如发现了新大陆。

11月18日上午,《第一财经日报》记者按照他们事先安排好的流程,跟来自全国各地的人们一起,花40块钱“买票”参加了南宁半日游。

从当天下午开始,每天到四个以上的“朋友”家里串门,听他们介绍“资本运作项目”。

给本报记者作宣讲的几乎都来自山东潍坊,来广西之前,他们有的是银行职员、有的是医院护士、有的是企业的销售人员、有的是卡车司机。辞去原来的工作来到广西之后,他们每天主要的工作就是接待新的朋友、喝茶聊天,沉浸在亚热带舒适悠游的空气中。他们聚居在南宁阳光新城一带,以至于这一带被称作“潍坊村”。

他们所介绍的内容、所使用的语言基本完全一致,在层次上则是步步深入,一开始是口头讲解,后面则辅之以图书、视频、央视新闻、互联网资料等等,形式越来越丰富。

在他们说起来,所要从事的事业是一项秘密的国家战略,模式由国务院副总理花巨资从美国引进,名字很模糊或者说变换不定,有“资本运作”、“纯资本项目”、“连锁经营”、“1040阳光工程”等多个名字。

如果想参与,具体操作如下:首先要“投资入股”。按照3300元一股的标准,你一次性要申购21股,也就是69300元,另外还要缴纳500元作为管理费用,这样算下来,一共需要投资69800元。

投入69800元的第二个月,“组织上”会自动返还你19000元,作为入股奖励,也有叫“工资”的。这样,你实际投入的资金是50800元。

接下来,你要寻找3个合作伙伴,也就是要发展3个下线,你的3个下线同样要投资69800元,还要每人再发展他们的3个下线;你本人+3个下线+9个下下线,你的团队已经有13个成员了。1变3、3变9、9变27,同时伴随着一套复杂的晋升机制(“五级三阶制”),你就成了“老总”,一年内便可以拿到上千万的巨额财富了。拿到钱之后,就退出,把当老总的机会继续留给后来人。

从资金流的角度看,原理不复杂:你交上的69800元钱,分给了你的上线、上上线、上上上线,而你再去赚有你的下线、下下线们的钱。

这个是国家政策而且是一个秘密的政策,外面的人都不知道,只有您到北海来亲自感受,才能领悟这其中的玄机。我国的改革开放,第一极在深圳;第二极在上海,新浦东;第三极是渤海湾;那么第四极就是广西北部湾。国家给了北部湾有四大政策,别的地方不能做的事情,在这里都可以做。

建立对媒体曝光的免疫力

传销的危害已经“名满天下”,不少人谈广西色变,为了抵消这种负面影响,传销组织设计了一整套免疫措施。

首先,他们反复强调坚决反对传销,并且煞有介事地分析资本运作项目跟传销的多项区别:例如,传销必然销售某种产品,资本运作项只是融资,不销售任何产品(毕竟,很少有人了解国家法律关于何为传销有明确规定)。

此外,出于对“行业”的“自我保护”,这个传销网络里还有一个“行规”,就是“五类人不得进入”,这五类人是:公务员、现役军人、学生、教师和广西本地人。

媒体对“纯资本运作”已经有大量负面报道,他们却有自己的解释:“所有负面报道都是国家安排的,是一种宏观调控的手段,目的是‘既要有人来(广西),又不要太多人来(广西)’。人来多了不好,会乱套,所以,政府经常搞一些负面报道,把胆小的、低素质的人吓跑,让聪明的人进来,这也是国家为西部开发选拔人才的机制。

就算你是记者,也不能随便宣传这里。”传销组织的一名大叔说得很郑重,口气俨然像高层领导——他不知道坐在对面的人就是一名记者,比他更了解新闻媒体的运作方式。

所以在他们的说辞之中,国家对资本运作项目的真正态度是“宏观调控、微观支持”。

怎么支持?因为是国家秘密项目,红头文件不可能让你看到,你要通过在广西南宁大街上观察到的各种现象和各种细节去“感悟”。而且,他们很有耐心,你如果想急着入伙,不行,一定要反复跟自己辩论,确实确认了是“国家在做这个事情”之后,才可以加入。

虚构意义

他们组织的南宁半日游当中,所有的建筑设计含义,都被故意解读为为资本运作项目作暗示。

五象广场是必须去的地方,因为广西南宁传销组织的人们说起来,五象广场是最有说服力的一个实证。每一个图案,每一处装饰,每一个阶梯,每一灯饰,每一个……都是广西南宁传销合法性的有力实证。例如:门旁有21棵大树,为21份之意。三道台阶数相加为29阶,有29个人就可以成功上平台之意。最上去为五个台阶,地面有3个平面代表3个阶段,代表连锁销售模式为5级3阶制。

又如:广西人民大会堂后面放有一口鼎,这口鼎为什么要放在后门而不是正门?这是代表国家在“背后”支持广西的资本运作事业。

传销组织一名小伙子介绍:“纯资本运作”项目,是“1998年国家领导人去美国考察时引进中国的”,放在南宁。“中央给南宁的定位是:‘国家优化资本结构试点城市’,这就是国家对我们这个行业的认可,让我们先做试点,只是不便明说而已。国家对这种反传统的经济运行模式是支持的、肯定的,但是由于没有立法,所以也很谨慎,表面打击,暗地支持,不然的话,上百万外地人在南宁,花高价租房子,整天吃饭、聚会、唱歌,就是不工作,当地政府怎么会不知道?你好好想想。

他指着南宁国家经济技术开发区随处可见的密集的民房说:这些全都是违章建筑,都是在政府的支持下才建立起来的,目的是对外出租增加收入。他反问:你知道为什么这个地方,号称国家级开发区,却没有企业和工厂吗?如果不是政策宽松,可能出现这么多违章建筑吗?你在别的任何一个城市,可能看到这种奇怪的现象吗?

据他称,广西至少有2000万人同时在参与这个项目。

本报记者从财政角度提了一个专业问题:如果按照10%的人(200万)能够成功退出,每个人获得1000万元收益,则“国家财政”需要支付的总资金是20万亿。这么庞大的资金量,是国家每年财政收入的两倍左右,是每年国家军事预算总经费的数十倍,根本不可能。

对面负责讲解的小伙子立即急了眼:“那你就是质疑国家在做这个事情,你先去搞清楚到底是不是国家在做,不管你账怎么算,我选择相信共产党。

这名小伙子来自山东,大学学的是舞蹈专业,来广西解救搞传销的父亲,结果看完之后自己留下了,原来他在北京跟朋友合伙开舞蹈培训班,据他说,生意还不错,但他现在不想回去了。

深藏的组织机构

11月19日晚,经历了两天时间的参观和“交流”之后,小葛姑娘拿出一本名为《新时代的见证》的书,让本报记者进一步学习。书上印的出版社是“中国特许经济出版社”。问题在于,显然这是一本假书,中国并不存在这么一家出版社。

但第2天的行程中,他们使用了大量的正规出版物来介绍,这些专业经济著作当中的某些文章,跟传销组织所使用的措辞、引用的案例完全一致。

他们还有能力制作出非常精美的视频节目,并假冒新闻报道的形式在网上予以传播。

还有更牛的:他们有能力建构一整套理论、说法,甚至捏造历史事实,把“资本运作模式”不但说成是美国西部开发的关键、日本崛起的法宝,还是中国参与大国竞争的利器。这套理论旨在令人“顿悟”:原来国家在下一盘好大的棋,而我坚持来广西,终于捅破窗户纸看到真相,有幸加入其中了。

有如此能力和影响力,显然,背后的组织运作机构很庞大。

但是本报记者问了很多人,谁也不知道背后是什么人、什么组织机构在组织。

连入伙的钱打给了谁,他们都不知道。例如,来自山东的刘医生入伙5万元,他是把银行密码告诉他的上线,上线去转账操作的。

千人传销宴会举报无人管

早在2009年,《中国经济周刊》记者崔晓林就对广西传销进行过深入报道,其中也描写了某海鲜大酒店举办千人盛大宴会的场面。

六年之后,盛况依然。

11月19日傍晚,“同行”带记者听传销课,来到了这家大酒店:南宁五一路海王府海鲜酒楼。整个酒楼二楼正在举行一个盛大的宴会,场面之大令人震惊:人声鼎沸、座无虚席,记者粗略估算,有近千人规模。参与者先是听宣讲,然后按照每人100元的标准品尝美食、观看歌舞演出。

据带记者前来的“同行”介绍:这样的活动每天都有。

次日(20日)上午,记者拨打南宁市工商局反传销专线电话,向他们举报传销组织每天在此公开活动。

当晚6点,记者再次来到该酒店现场查看,酒店内依然热闹喧哗,并没有任何执法部门前来阻止。

11月20日,本报记者陪同上文提到的刘医生前往阳光新城附近一处派出所报案,派出所工作人员做完笔录后说,骗你的人现在也在你老家,你应该回老家报案。至于刘医生的5万元钱到底被转到了哪里(转款地点在南宁),派出所也无意调查。截至本报发稿时,刘医生没收到任何答复。

本报记者在采访中接触到了许多传销组织“同行”,他们衣着干净讲究,在从事传销之前,他们大都在勤奋工作。他们热情、友好、周到,固然,这是组织设计的“一荣俱荣”的机制在发挥作用,但他们自身也因此蒙在鼓里。

只是,他们已经深深地相信传销组织给他们建构的那个世界观,他们没有现代经济常识、没有分辨能力。他们十分真诚地希望别人跟自己一起致富,为此不择手段骗别人前来——尽管这看上去十分矛盾:动机是发自内心的善良,但结果可能使别人家破人亡。

几天之后,本报记者悄然离开南宁,出于人身安全考虑,没有告诉他们任何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