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青年真的会爱上薛宝钗吗?
[ 摘要 ]按照现代人的标准,薛宝钗在恋爱上的情商,接近于零。当然,在争取婚姻方面,她的情商远在林黛玉之上,接近满分,包括贾母、王夫人、元春、袭人,都被她搞定了。
作者:丁启阵(腾讯·大家专栏作者,北京外国语大学中文系教授)
有人做过调查,当代男青年,比如说大学生,说到择偶标准,不少人表示自己有别于贾宝玉,是“拥钗派”。即:在林黛玉与薛宝钗之间,更愿意选择薛宝钗作为女朋友或结婚对象。
我愿意相信调查过程的真实性。但是,我怀疑调查结论的可靠性。不久前,我找了一位研究生验证过这个问题。他表示,在当今社会情况下,自己的确更愿意选择薛宝钗而不是林黛玉作为女朋友和结婚对象。但是,在我简单叙述了《红楼梦》中几个关于薛宝钗、林黛玉言行对比的情节之后,他产生了动摇。他承认:这样说来,还是林黛玉更合适些。我相信,这位研究生的态度变化,是有一定代表性的。
当时的验证,是面对面的谈话,例证情节都是简单转述。现在将其敷衍成文,意思基本没变,只是例证都引用了原文。所谓例证,其实相当于选择题,在林黛玉与薛宝钗之间进行选择。
【例证之一】
第十七十八回“大观园试才题对额,荣国府归省庆元宵”,元春发下“妹辈亦各题一匾一诗”的懿旨,独贾宝玉被命“潇湘馆”“蘅芜苑”“怡红院”“浣葛山庄”四处各赋五言律诗一首。
林黛玉本想“大展奇才,将众人压倒”,“见宝玉独作四律,大费神思”,有心“代他作两首”。得知宝玉已经完成三首,只差“杏帘在望”一首,便对他说:“既如此,你只抄录前三首罢。趁你写完那三首,我也替你作出这首了。”黛玉捷才,“低头一想,早已吟成一律”,“便写在纸条上,搓成个团子,掷在他眼前”。
薛宝钗也有意帮助贾宝玉。转眼瞥见贾宝玉“怡红院”一首草稿里有“绿玉春犹卷”一句,“便趁众人不理论,急忙回身悄推道:‘他因不喜“红香绿玉”四字,改了“怡红快绿”。你这会子偏用“绿玉”二字,岂不是有意和他争驰了。况且蕉叶之说也颇多,再想一个字改了罢。’”宝玉表示这个时候想不起什么典故出处来。“宝钗于是给他出主意,把“绿玉”的“玉”字改作“蜡”字。宝玉问“绿蜡”的出处。“宝钗见问,悄悄的咂嘴点头笑道:‘亏你今夜不过如此,将来金殿对策,你大约连“赵钱孙李”都忘了呢!唐钱珝咏芭蕉诗头一句:“冷烛无烟绿蜡干”,你都忘了不成?’”
提示与点评:
林黛玉代宝玉作的诗,大得元妃欢心,被评为四首之冠。因为诗中有“十里稻花香”一句,元春将自己赐名的“浣葛山庄”改名为“稻香村”。但是,在黛玉那里,仿佛没有帮宝玉解围的意思,更像是她自己玩儿了一回。整个过程,黛玉有点像做好事不留名的雷锋。给予读者的印象,只是聪明俏皮而已。
薛宝钗只是提示贾宝玉改了一个字而已,但是,索价高昂:三次严词教训。一次是,教训宝玉,诗中用“绿玉”是有意和元妃争驰;一次是,教训宝玉竟然想不起唐人钱珝的诗句;还有一次是针对宝玉称她姐姐,说自己不是他姐姐,元妃才是。其中,第二次教训,含有明显的讽刺意味。可见,宝钗把“一字之师”的权威、恩情,发挥得淋漓尽致。幸亏宝玉心理强大脾气好,否则,轻则愠怒,重则抑郁,后果不堪设想。
【例证之二】
第二十二回“听曲文宝玉悟禅机,制灯谜贾政悲谶语”。因为看戏,凤姐说一个小旦的扮相像一个人,众人心知,都不肯说出。史湘云口快,说像林黛玉。宝玉怕他惹恼了黛玉,当时就冲她使了个眼色。这一下,“落了两处的贬谤”,湘云和黛玉都生宝玉的气。宝玉回去之后,越想越无趣。大哭之后,提笔写了一首偈语诗:“你证我证,心证意证。是无有证,斯可云证。无可云证,是立足境。”怕他人看不懂,又作了一首【寄生草】词,附于偈后。
林黛玉见宝玉这一回果断而去,不同往昔,以寻袭人为借口去看宝玉动静。看到宝玉留下的偈和后附的词,拿回去先后给湘云和宝钗看。宝钗看过偈和词后,笑说:“这个人悟了。都是我的不是。都是我昨儿一支曲子惹出来的。这些道书禅机最能移性,明儿认真说起这些疯话来,存了这个意思,都是从我这一支曲子上来,我成了个罪魁了。”说着就把偈和词“扯了个粉碎”,递与丫鬟,让她们快烧了。
黛玉的反应是:认为宝钗不该把宝玉的偈和词撕掉,她表示自己“包管叫他收了这痴心邪话”。
三人同到宝玉处。黛玉是一进门就笑着对宝玉说:“宝玉,我问你:至贵者是宝,至坚者是玉,你有何贵?你有何坚?”宝玉无言以答。黛玉又说:“你那偈末云,‘无可云证,是立足境’,固然好了,只是据我看,还未尽善。我再续二句在后。”黛玉续的是“无立足境,是方干净”。
宝钗接着林黛玉的话说:“实在这方悟彻。当日南宗六祖惠能,初寻师至韶州,闻五祖弘忍在黄梅,他便充役火头僧。五祖欲求法嗣,令徒弟诸僧各出一偈。上座神秀说道:‘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时时勤拂拭,莫使有尘埃。’彼时惠能在厨房碓米,听了这偈,说道:‘美则美矣,了则未了。’因自念一偈曰:‘菩提本非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染尘埃。’五祖便将衣钵传他。今儿这偈语,亦同此意了。只是方才这句机锋,尚未完全了结,这便丢开手不成?”
这时,黛玉接着说:“彼时不能答,就算输了。这会子答上来,也不为出奇。只是以后再不许谈禅了。连我们两个所知所能的,你还不知不能呢,还去参禅呢。”
结果当然是,宝玉放弃自寻烦恼的想法,不再参禅。
提示与点评:
一样的目的:都是防止宝玉因为参禅,走火入魔。但是方法截然不同:黛玉用生动有趣的语言,让宝玉明白,自己的纠结和感悟是多余的,幼稚的。而薛宝钗,则如同两脚书橱,煞有介事、一五一十地向宝玉讲述人所共知的禅宗故事。
黛玉是少女本色,宝钗是学究嘴脸。
【例证之三】
第二十五回“魇魔法叔嫂逢五鬼,红楼梦通灵遇双真”。王熙凤、贾宝玉因遭赵姨娘嫉恨,贿赂马道婆施巫术加害。癞头和尚和破足道人替他俩解除巫害之后,“李宫裁并贾府三艳、薛宝钗、林黛玉、平儿、袭人等,在外间听消息。闻得吃了米汤,省了人事,别人未开口,林黛玉先就念了一声‘阿弥陀佛’。宝钗便回头看了他半日,嗤的一笑,众人都不会意。惜春问道:‘宝姐姐,好好地笑什么?’宝钗笑道:‘我笑如来佛比人还忙:又要讲经说法,又要普度众生;这如今宝玉凤姐病了,又烧香又还愿,赐福消灾;今日才好些,又要管林姑娘的姻缘了。你说忙的可笑不可笑?’”惜春等人的反应,书中并无交代。当时黛玉的反应是:“林黛玉不觉的红了脸,啐了一口道:‘你们这起人不是好人,不知怎么死。再不跟着好人学,只跟那些贫嘴恶舌的人学。’一面说,一面摔帘子出去了。”
提示与点评:
宝玉死里逃生(贾府已经开始料理后事,棺材都准备好了),黛玉的一声“阿弥陀佛”,乃人之常情。而宝钗这个时候回头看林黛玉半天、“嗤的一笑”和抖机灵讥讽林黛玉,实在是不合情理,有违人性,全然没有恻隐之心。宝玉的生死,仿佛跟薛宝钗没有一丁点儿的关系。我若是贾宝玉,当时的感受,定是毛骨悚然。
【例证之四】
第三十四回“情里情因情感妹妹,错里错以错劝哥哥”,宝玉因为琪官的事被父亲毒打一顿之后。宝钗去看望他,“……手里托着一丸药走进来,向袭人说道:‘晚上把这药用酒研开,替他敷上,把那淤血的热毒散开,可以就好了。’”见到宝玉,坐下就说:“早听人一句话,也不至今日。别说老太太太太心疼,就是我们看着,心里也疼。”话一出口,宝钗“自悔说的话急速了,不觉红了脸,低下头来”,“宝玉听得这话如此亲切稠密,大有深意”,又见她哽咽、红脸、低头,娇羞怯怯的样子,“不觉心中大畅,将疼痛早丢在九霄云外”。
但是,宝钗问袭人宝玉挨打的起因,袭人把宝玉仆人焙茗的猜测之词(薛蟠调唆了外人向贾政告密)说了出来。当时宝玉怕宝钗不愉快,说“薛大哥从来不这样的,你们别混猜度”。宝钗心知哥哥“素日恣心纵欲,毫无防范的那种心性”,从前曾经为了秦钟,闹过一场。但是,她却说出这样一番话来:“你们也不必怨这个怨那个。据我想,到底宝兄弟素日不正,肯和那些人来往,老爷才生气。就是我哥哥说话不防头,一时说出宝兄弟来,也不是有心挑唆:一则也是本来的实话;二则他原不理论这些防嫌小事。袭姑娘从小儿只见宝兄弟这么样细心的人,你何曾见过天不怕,地不怕,心里有什么口里就说什么的人。”临走时,宝钗又说了如下一番话:“明儿再来看你。你好生养着罢。方才我拿了药来交给袭人,晚上敷上,管就好了。”其实,宝钗是相信袭人所说的,“原来宝钗素知薛蟠情性,心中已有一半疑薛蟠挑唆了人来告宝玉的;谁知又听袭人说出来,越发信了。”所以一到家里,就告诉了母亲。但是,当薛蟠回家后,受到母亲责备,两人争吵起来,宝钗又另是一种说法:“是你说的也罢,不是你说的也罢,事情也过去了,不必较证,倒把小事儿弄大了。我只劝你从此以后,少在外头胡闹,少管别人的事。天天一处大家胡逛,你是个不防头的人,过后没事就罢了,倘或有事,不是你干的,人人都也疑惑着是你干的……”。
黛玉是傍晚时分去看望宝玉的。半梦半醒之中的宝玉,“忽又觉有人推他,恍恍惚惚,听得有人悲泣之声。宝玉从梦中惊醒,睁眼一看,不是别人,却是林黛玉……只见他两个眼睛肿的桃儿一般,满面泪光”。林黛玉听了宝玉关心他的话语,“半日方抽抽噎噎的说道:‘你从此可都改了罢。’”因为凤姐马上来到,黛玉不愿她看见自己哭肿的眼睛,匆匆离去。
提示与点评:
从这里看,宝钗对宝玉还是有感情的。但是,这种感情,真挚度和深厚度都相当有限。宝玉屁股被打烂,卧床不起,她也心疼。但是,当宝玉跟自己哥哥被摆在天平的两端,即使是哥哥的社会形象是多么的不堪,即使心里明明知道问题出在哥哥身上(当然,这一回是冤枉了呆霸王),外人面前,薛宝钗首先要维护、要保护的,也不是贾宝玉,而是自己哥哥的名声。哥哥的问题,回到家关起门来再理论;说的时候,也完全可以做到轻描淡写。宝钗的胳膊肘,里外分得很清楚。她最爱的,是跟自己有血缘关系的人。男朋友、丈夫,滚一边儿去。宝玉原本是安慰的对象,但不幸扯到了她哥哥薛蟠,于是,宝玉立刻成为了批判、教训的对象。
细心的读者,一定会发现,薛宝钗的行善,有个特点:高调得扎眼。一颗小小的药丸而已,至于要自己“手里托着”送去吗?派个丫鬟送去,或者装在盒子里自己随身带去,就可以了。而且,开始时说一遍,临走再说一遍,唯恐他人不知道她送了一丸药去!即使是古代,屁股上的棒疮,也不是多么难治的病患。我不相信,堂堂贾府,请不到一个像样的医生,买不起一副有效的丸散膏丹。薛宝钗,非要把自己装点成贾宝玉、贾府的大救星。只差作词谱曲,让贾宝玉唱“爹亲娘亲不如薛宝钗亲!”贾府上下合唱“没有薛宝钗,就没有贾宝玉!没有薛宝钗,就没有荣国府!”
林黛玉没有任何开导的语言,基本上就是啜泣,这是一种感同身受的疼,真正的心疼。仅有的一句话,“你从此可都改了罢”,也是因为心疼而作出的妥协与让步,充满关切之情,溢于言表,没有丝毫教训的意味。
以现代人的眼光,在贾宝玉面前,薛宝钗扮演的,不要说女朋友,连适龄的异性都不是,她是长辈,是导师,是救星;而且是封建家长式的长辈,严苛不近人情的导师,随时需要他人感恩戴德的救星。跟这样的人相处,不可能有平等的地位,不可能有心灵的自由,更不可能有轻松快乐的时光。按照现代人的标准,薛宝钗在恋爱上的情商,接近于零。当然,在争取婚姻方面,她的情商远在林黛玉之上,接近满分,包括贾母、王夫人在内的长辈,对贾宝玉婚姻有重要影响的元春,可能影响婚后生活的袭人,都被她搞定了。因此,一百二十回《红楼梦》,贾宝玉是跟薛宝钗结婚了。在不讲恋爱自由、不重视爱情的时代,薛宝钗某种意义上说是个胜利者。这个问题,我日后会另有专文论述。
一个身心健康、智力正常的现代青年,会爱上薛宝钗吗?我表示怀疑。上边说的那个听过上述例证后改变了主意的研究生,是个正常的青年。之所以在接受恋爱观调查的时候,许多人选择了薛宝钗。据我的初步观察,主要原因有二:一是这样表态显得自己在“红学”上不人云亦云,有新意,有自己的想法;二是回答问题时忘记了(或者没有认真读过《红楼梦》,压根就不了解)上述那些情节,只是根据专家学者“林妹妹身体不好,爱吵架闹情绪,总是哭哭啼啼的”、“宝姐姐知识丰富,举止大方,深明大义”之类似是而非的粗暴归纳。
多位相熟的文艺女性朋友,不约而同,表达过如下观点:青少年时代,最爱的《红楼》人物是林黛玉;步入中年之后,林黛玉的位置渐渐被薛宝钗所取代。无论是反思自身的为人处世,衡量他人的待人接物,还是出于对子女婚姻对象选择的考量,她们都认为,薛宝钗要明显优于林黛玉。她们之所以会有这种转变,原因要稍微复杂一些。除了有意无意忘却、忽略上述情节以外,还有实用主义思想等原因。
常言道:少不读《水浒》,老不读《三国》。我觉得,可以再加上一句:中慎读《红楼》。为什么?经过一二十年的社会历练,人到中年,上有老下有少,肩上、心中,责任很多,压力很大,往往会形成一套自以为合理有效的价值观念。这种价值观念,来自社会现实,来自切身体验。趋利避害,原本无可厚非。但是,它很大程度上是跟文学的理想主义精神和使命背道而驰的。文学作品所追求的纯粹、真诚、自由、境界等等品质,在当今这个财经当道的现实世界往往是没有价值,甚至是反价值的。人到老年,人间贫富、祸福变幻见识得多了,功利心淡泊了,返璞归真,反倒比较容易理解文学名著中带有一定超前性、叛逆性的思想。文学名著之所以为文学名著,无不因为其有超前性和叛逆性。思想感情、价值观念中规中矩的作品,不但成不了名著,甚至连文学的资格都可能成问题。
编辑:李笑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