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字时代的记忆风景
编者按 日前,数字记忆国际论坛暨第六届中国电子文件管理论坛在中国人民大学召开。论坛以“数字记忆:构建、认同与传承”为主题,国内外20余位优秀数字记忆项目的承担者与建设者进行主题报告与展示。来自中国、新加坡、荷兰、英国、韩国等近30位专家学者与参会者共同分享前沿成果。为了使读者进一步领略国内外在数字记忆领域项目研究取得的最新成果,了解丰富创新的理论与实践内容,本报三版特开辟“数字记忆论坛”栏目,摘登部分精彩报告。本期刊登的是冯惠玲教授作的主题演讲《数字时代的记忆风景》。
冯惠玲教授在数字记忆国际论坛上作主题演讲 本报记者 崔志华 摄
从古希腊哲学家柏拉图第一次提出记忆的哲学命题,到如今我们共同探索数字记忆,人类对记忆的守护和探索从未停止。心理学认为,记忆是过去经验在头脑中的反映;社会学认为,具有特定文化内聚性和同一性的群体对过去有一种集体记忆;文献学、传播学等认为,为了使生理记忆得以延续传承,人们可以把它记录下来,以文字、声音、图像、影像等方式加以留存,形成人工物化的记忆。无论哪一种记忆,都可以将人过去和现在的心理活动联系起来,使人不断积累知识和经验,认识事物的本质和内在联系,成为人心理发展的基础和人类智慧的源泉。
我们为什么需要记忆?
记忆是人类生存的本能和社会发展的必需。社会历史的书写,科学技术的进步,族群生活习惯、价值观念和社会组织运行规则的延续无一不受记忆的诱导和浸润。然而,记忆和遗忘是一对相生相克的孪生兄弟,因为有遗忘,人类才懂得选择、留存和珍视记忆。在漫长的人类历史上,个体的疾病、死亡,统治者的偏见,国家、族群间的倾轧,摧毁了大量的文明记忆,导致无以计数的遗忘。然而,近现代以来,关于记忆的研究呈现出明显上升之势,20世纪后半期以来更是进入热潮,人们从不同视角联手加固现代记忆理论与实践的大厦。
那么,是什么原因催化了遗忘的蔓延和记忆恐慌,当今时代人类记忆能力遇到了哪些新的挑战和威胁?
现代化是一把无情的双刃剑,它在创造目不暇接的物质文明的同时也会伤及过往,摧毁记忆。现代文明的便捷、舒适、绚丽多彩使人们欣然拥入其怀抱,享受其馈赠,不经意间就把既往旧事遗忘、抛弃、甩远。比如,城市建筑与风貌是居住者心灵最容易沟通和依附的地方,是集体记忆的缩影和具化。然而,当城市一路高歌走向现代化的时候,多少承载基因的城墙、古建、小路、石雕被夷荡,属于这一方水土的悠远风情、习俗和思绪也在不知不觉间被拔地而起的摩天大楼抹去和遗弃。
信息化进程对记忆的巨大影响也来自两个方向。一方面,以摩尔定律创造的容量无比的信息存储能力极大地扩充延伸了人类记忆,同时,海量信息正在把人类的记忆体系淹没击碎。互联网在把分散的点连接起来的同时,也在毫不留情地消解中心,解构既有体系。在包括人脑的各种载体上,信息的更新速度从没有如此之快,人们的注意力随之加速分散和转移,信息过载化、浅表化和碎片化现象促发了个体、集体记忆的断裂或衰退。
现代性和后现代主义思潮重塑着人们的精神世界,快节奏的生活和巨大的竞争压力催促人们一味向前奔走;无尽的物质追求引导人们更加注重现实,崇尚活在当下;对现代文化哲学与精神价值取向的批判和解构助长了对历史、传统、往昔的漠然,“淡忘过去”成为一种无意识的集体症状。
于是,我们强烈地感受到当代记忆的脆弱与危机,假若我们继续有意无意地抛却记忆、忘却传统,千百年来以之为傲的精神与文化根基将被碾压在现代进程的车轮之下。因此,在高度文明的现代社会,人们强烈地呼唤记忆的自觉与回归,希望用理性、科学与现代智慧筑造先人数百年前构想的辉煌的记忆宫殿。
我们为什么需要数字记忆?
古人居不可无竹,我们则是居不可无网络。21世纪的第一个10年,第一代互联网原住民开始成长,自如地在虚拟与现实的双重时空中自由转换并生活。有人说:“人类是迁徙的动物,我们将迎来有史以来最大的迁徙:从现实空间向虚拟空间的转移。”计算机改变了记忆生成、传承与共享的方式,当人们每天在微博、微信平台上记录世界见闻与日常生活,个人和集体记忆以琐碎而具体的方式在互联网上不断生成时,每个人都在书写社会历史和个人传记,记忆进入数字世界就不可避免了。
与人脑记忆不同,数字记忆能够为几大记忆难题提供解决方案。
一是记忆容量。人脑或纸张等传统记录载体,记载和展现的记忆内容都非常有限,而数字环境为记忆提供了充沛无比的存储空间。浙江省档案馆建立了94个地方语种400GB(千兆)左右的音频资料方言库;美国佛罗里达记忆项目现有18.5万张数字照片、196部视频、2938部音频、30万份文字资料;英国政府网站档案馆保存了1996年至2014年约3000个网站的90TB(太字节)数据;美国国会图书馆与T推特公司合作,收藏了2006—2010年期间的1700亿条推文;中国网络信息博物馆存储了超过90亿个网页。如此海量的记忆信息只有以数字形态才有可能得以保存和流传。随着云计算应用的普及,存储容量将成为无限。
二是记忆的传承。人脑的记忆非常脆弱,哪怕是轻微的器官伤病也可能引起生命机体及其携带记忆的永久损伤。记录在纸张等载体上的记忆资料,由环境和物理特性引发的载体老化、字迹褪变等危机无时不在。如今,我国各级各类图书馆、档案馆超过4000万册的古籍中有约1500万册损毁或老化严重,而数字信息的可拷贝、可迁移特性使之天生具有抵抗物理老化的能力,目前尚存的系统、格式兼容等难题也正在逐步攻克。世界各国积极推进“数字转型”,数字档案馆、图书馆、博物馆,以及众多的数字化项目,体现了兼顾现实需要和对传统记忆进行抢救性保护的双重初衷。
三是记忆的管理。阿尔温·托夫勒把记忆的特征归结为丰富和活泼两个方面,丰富指其容量,活泼则指其内容的关联度和便于提取。他认为人脑记忆活泼而不丰富,文字记忆丰富而不活泼,只有数字信息承载的记忆才是丰富而活泼的。语义关联和随机访问是数字记忆的“活泼”之源,通过规范的信息选择、编码和挖掘,可以为分散的信息建立智能关联,应用自动化检索手段可以极大地提高记忆信息的调取速率和准确度。由此,数字记忆主题鲜明并纵横联通,不同的记忆元素各自独立又相互关联,如同建立了活的记忆神经一般。
我们应该构建什么样的数字记忆?
全球的数字记忆是由一个个项目组成的,项目主题可以是一个国家、一个地区、一个社会组织、一个以任何形式结成的社区、一个事件或是个人。每个数字记忆项目都是构建者历史观、价值观、审美情趣和技术水平的综合体现,都需要满足当代和一代一代后人的记忆需求,并据此推导出数字记忆项目的构建要义。
在众多要义中需要特别强调两个方面第一,构建大众的数字记忆,全方位反映主题风貌,使之成为项目承载者共同的记忆。纵览外化于各类载体的记忆项目,大多数的参与者失去了这种拥有,权贵当道、平民空缺的结构性失忆是一种通病。社会民主化进程、互联网和社交媒体对少数人话语权的技术冲击,造就了大众书写记忆的新时代,“记忆属于大众”是当代数字记忆必须秉持的准则。第二,是构建精彩的数字记忆。数字记忆的精彩之处表现在资源内涵丰厚,组织合理,高科技展示,保真传承等很多方面。记忆是通感的,有颜色、有味道,可看、可听,没有信息科技之前,这些感觉依靠人脑联接,如今我们可以通过高超的数字技术,在3D空间享受视觉、听觉双冲击的记忆盛宴,放眼全球的数字记忆项目确是创意无限、精彩无限。
这份精彩来自于多种资源的整合,来自于历史、文化、科技、艺术的完美融合,因此,开放式、跨领域合作将成为数字记忆建设的基本路径。数字记忆必然打破资源独占、关门运作的旧模式,迎来跨界联手的新格局。
(本文作者系中国人民大学信息资源管理学院教授、人文北京研究中心主任、电子文件管理研究中心主任)
原载于《中国档案报》2015年11月19日 总第2838期 第三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