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畸形”城市化历程:彩礼先跟城市接轨

09.12.2015  20:29

  □昔日年关将至时,崖边有男孩儿的家庭都在忙着宴请一个人——厉强。这个中年男人的儿子在部队当军官。每天一到饭点儿,就有人把他请去吃酒席。人们就一个目的,让自家的孩子当上士官,留在城市。

  □村里的人劝生病的钱永福找个大夫,他却说:“钱我有,但人家(儿子)没这意思,我不能自己叫。”他最终选择了绝食。

□阎光荣付不起结婚的彩礼钱,气冲冲的丈母娘一家强行带走了已怀孕的女儿。阎光荣无奈写下欠条,小两口才得以团聚。

电视台记者阎海军拍过很多村庄,那些坐落在西北大地的村落几乎长着同一副面孔:干旱、荒凉、沉寂。

这其中也包括他的家乡崖边村。当他把镜头对准这个陇中高原深处的小村庄时,画面仍是相似的——不少人家大门紧闭,落锁的门把手积了厚厚一层灰,唯有土坯房的墙根处,能发现几个抽旱烟的佝偻老人。

出生于1982年的他最初并未觉得有何不妥,直到镜头转向了那些直不起腰的身影。昔日热闹的十字路口只剩一个孤零零独坐的老人,老太爷哀叹:“现在村里太寂静,走半天没个人影儿。

那是2008年4月,一个稀松平常的日子,可粮食增产的崖边村却嗅不到欢快的气息,有时候一天只有几声驴叫划破安静的空气。

老人略显“夸张”的话却让阎海军忍不住思索,城市化仅仅是带走了农村的年轻人吗?农民和村庄到底发生了怎样的变化?更多像崖边一样的村庄,究竟有没有跟上城市化这股浪潮?

镜头扫向每一扇门的背后。阎海军用7年时间将此记录下来,并整理出版了《崖边报告》。

在这个离开农村最后扎根城市的年轻人看来,崖边发生了“裂变”:短短二三十年间,城市化让崖边快速进步,人们的物质生活水平不断提高。但在发展背后,人们往往忽略了村庄价值观的变化。崖边在迈入现代的同时,也陷入了自我身份的焦虑中,“熟人社会”面临瓦解的命运,“而千百万个崖边也正是‘新乡土中国’的忧伤和惆怅”。

  干完农活的老人们边休息边照看孩子

一个人,说走就走了。一户人,说散也就散了

是父亲阎明的一个电话,促成了阎海军7年前的那次清明返乡之行。老人年纪大了,把清明祭祖看作头等大事儿。在父亲的坚持下,已好久没回老家的阎海军决定回去看看。

走到村里的十字路口时,这个穿呢绒外套的男人被一个瘦弱的老妇人叫住了。老人的儿子和阎海军曾是要好的玩伴儿。如今快70岁的老人没了老伴儿,一人独住。

跟着去了老人的家,阎海军却止不住地惊讶:土坯房里,主屋的木桌结了蛛网,儿子婚房大衣柜上贴的喜字已变得残缺,被罩上也落满了灰。门外的院落里,鸡粪、柴草满地皆是。

老人说不清儿子如今到底在哪儿,又在干些什么。几年前,在外打工的儿子接走了媳妇,后来又带走了孙子。

象征性地吃了几口老人招待他的食物——干硬如瓦片的馍馍,阎海军走了。整个村子“死一般沉寂”,他的另一个儿时玩伴厉斌的家显然情况更糟些,家里坯墙有些脱落,透过门缝望进去,院落里荒草丛生。

一打听才知道,厉斌自初中毕业后便外出打工。几年前,厉斌的父亲去世,他回村处理完父亲的丧事,便把大门一锁,再没有回来。“一个人,说走就走了。一户人,说散也就散了。”他长叹一口气,城市化浪潮袭来,村里最明显的变化便是青壮年劳动力的缺失。

村主任印证了阎海军的判断,“家家有人外出,少的一两人,多的三四人,全村81户中有15户常年上锁,多年不回家。

祭祀的时间到了。阎海军和10多个亲戚一起搬上东西,来到先人的坟前,但添新土、磕头、敬酒……这些流程的顺序和规范,包括他在内的许多小辈,都记不清了。年轻人都是临时从外地赶回来的。“这些讲究也到了该省略的时候,不简化不行了。”阎海军的大哥说。

大人们忙着烧纸磕头,长在城里的小辈却觉得稀奇,有的站在一边儿看得入神,还有的吃惊地大叫起来。

上一辈的阎海军突然有些惆怅。在他眼里,操着一口普通话的孩子,与黄土沉沉的崖边格格不入。事实上,自己的女儿快上幼儿园了,哪怕是清明这样的节日,也甚少来到崖边,孩子一直被寄养在城市里的外公外婆家。

这在过去,几乎都是不可能发生的事情。阎海军幼年参加的祭祀仪式,家族里浩浩荡荡会去几十号人。小辈中的男丁要提着灯笼走在队伍最前方,祖先牌位被当家主事的人抱着,一群人到村口烧纸、放炮,隆重而严肃。

崖边虽然地贫民穷,但崇文尚礼的精神犹存,传统文化底蕴深厚。”他说。

一家人的聚会时不时还会提及曾经的岁月。那是一个热闹又充满人气的崖边,一到年关岁尾,皮影戏、三弦、样板戏……应有尽有。做木匠的二叔和爷爷常一起弹奏三弦,冬天崖边雪大,父子俩烧起火,被蛇皮包裹的三弦发出滋滋的声响。“我走过的地方哟……”搭配三弦悠长的声调,山歌唱起来了。

不过二三十年的工夫,阎海军再难寻到这些热闹的记忆。缺少了人气的崖边在夏天还未到来之时更显“孤寂”,会弹三弦的人没了,年关庙会简化到只剩上香。他认为,传统文化也受到了城市化趋势下人口流动的影响,因为无法传承延续,面临消失的命运。

崖边越来越安静了。他的镜头扫过空旷的村庄,从冬天到夏天还是难见人影,更无人声,唯有成群的乌鸦飞过时留下的声响。

仅剩微弱的传统还在延续。崖边一带喜好在屋子中堂的墙上挂画,在后堂的墙上挂书法。就连不识字的二叔,都曾点名找侄子要过书法家魏岳嵩的作品。有条件的人还会把大门修成古典式的建筑,用砌好的瓦片铺就屋檐,一派江南官居的样式。

只是已经没人说得清这么做的缘由了。

一到饭点儿,就有人把厉强请去吃酒席。人们就一个目的,让自家的孩子当上士官,留在城市

从县里出发,驾车一个多小时,绕过沟壑纵横的山湾,就能找到夹在山间的崖边村。几十年来,崖边人靠这条地图上曼妙婉转的S线,把农用三轮车、微耕机、电视机、冰箱带进了村子,也让老老少少用上了电和自来水。

盘旋几十公里的柏油路也带来了生活的另一面。最便宜的微耕机都要四五千元,再加上每个月的电费、食盐、菜蔬、看病以及孩子的学费,让崖边的家庭“很难存下钱”。

2010年甘肃大旱,阎明家里收成小麦、谷、豆子等2600斤,尽管有先进农具帮忙,但老两口还是“一整年都在上肥、耕种、收割”,最后把粮食卖掉,只够俩人日常吃饭的开销,经济收入几乎为零。

选择只剩下一个——进城。

阎海军的大哥本在家务农,为了补贴家用,前些年他一直“半工半耕”,农闲时便去城里做些体力活儿,一年到头也不休息。他的同龄人则大多涌向了包头、兰州、上海,甚至新疆,选择在工地或矿井落脚。“不去不行啊,家里没钱,娃娃读个书老人生个病咋整?”一个崖边中年男人说。

作家的侄子阎旭东没有太多生活压力,这个90后青年“主动选择拥抱城市”。他和他的90后小伙伴如今都留在城市,“有的人都挣四五千了,混得不错”。

尽管有时几年才能和朋友团聚一次,他奔向城市的念头却从未减弱过。小时候,阎旭东就从电视上看到了一个明亮且五颜六色的城市。在邻市读中专时,他又想通了一件事:比起崖边,外面的世界太精彩了!

小伙子很快娶了媳妇生了娃,又从工厂跳槽到了交通部门。把家已安在城市的他对人生还有许多设想,比如挣钱还房贷、给媳妇买漂亮衣裳、让孩子上最好的学校,桩桩件件,却没有什么与崖边有关。

但这是全家人的心愿。“上学不行的就去当兵,当兵没混出名堂的就去打工,总之要留在城里,我父母也支持这样的想法,留在崖边太苦了,谁不想让子女过得好呢?”阎旭东说。

于是,年关将至时,崖边人的机会便露了头。曾经一段时间,崖边有10多岁男孩儿的家庭都在忙着宴请一个人——厉强。他在部队当军官的儿子不仅把家安在了城里,还常接父亲过去同住。回崖边过年的厉强往往在自家待不了多久,一到饭点儿,就有人把他请去吃酒席。人们就一个目的,让自家的孩子当上士官,留在城市。

杀鸡宰羊,十几盘菜肴代表了崖边宴请的最高标准。饭后,主人家还要赠送猪腿和食用油。有人说,“每年正月,厉强来崖边是来‘领牲’的。

他们是在说厉强把自己奉若神灵,吃拿卡要,接受崖边请托者的敬奉。”阎海军对此理解又无奈,“还不都是被逼的。

其实,厉强的孩子在西北服役,村里其他孩子则在全国各地当兵。“怎么可能真帮上忙?”阎海军直摇头,崖边的人们似乎已经被城市化冲昏了头脑,盲目地寻找一切可能的机会让孩子走出崖边,过上“好生活”。

他最害怕的事情已经发生,崖边人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