省报老楼和那个大院 跟着刘白羽,走进那座楼

04.11.2015  14:20
原标题:《省报老楼和那个大院(电车街12号)》系列之2

  跟着刘白羽,走进那座楼

  地段街和经纬街交口的那座灰色的大楼,在哈尔滨色彩斑斓的楼群中,它像自己的颜色一样暗淡。尽管在上个世纪六十年代,在上学的路上,我曾无数次仰望楼上的高塔;尽管上个世纪七十年代,作为北大荒的知青,我曾敬畏地走进这座大楼送稿,但真正认识这座大楼,是在上个世纪九十年代,跟着一位著名作家走进这座大楼。他叫刘白羽,1992年7月的一天,我陪着他和夫人汪琦走进这座大楼,对他们的故居进行了一次访问。

  在风雪弥漫的解放战争中,白羽作为新华社的特派记者,跟随着战斗的部队跑遍了东北的山山水水。他的许多小说和无数战地通讯就诞生在这片土地上。为了写回忆他一生战斗生涯的纪实文学《心灵的历程》,45年后,这位75岁的老人,又回到了东北这片永远让他激情燃烧的大地。回忆在东北战场的那些日子,他总会说:“那真是豪迈的年代,壮丽的生活,也是我一生中最饱满、最幸福、最美好的一段生活。当时正处于中国黎明的前夕,我们正是从鏖战中迎接黎明。”

  1991年那个明媚的夏日,当身材魁伟、器宇轩昂的刘白羽走下火车,面对哈尔滨这个典雅秀丽的城市,他对身旁的夫人、战友汪琦说:“哈尔滨变了,一切都变了!”白羽这一生有两个城市对他特别重要,一个是延安,一个就是哈尔滨。那个难忘的岁月,每到战争的间歇,他总是回到哈尔滨,与汪琦见面,并抓紧时间从事创作。哈尔滨是他文学的发祥地,也是印证他们战火中的青春的神圣之地。

  到了哈尔滨,白羽夫妇最想去的地方,就是地段街头的这座大楼。那是原《东北日报》的编辑部所在地,他们的家就在这座大楼里。白羽是新华社的随军记者,也为这张报纸提供军事报道;汪琦就是这家报社的记者。白羽先生告诉我,《东北日报》是中共东北局的机关报,当时东北局书记彭真说:“要靠二万干部、十万兵和一张报纸,开展东北解放区工作。”“一张报”就是1945年11月1日创办于沈阳的《东北日报》。随着战局的发展,这张报先后迁到本溪、海龙、长春去办,1946年5月又迁到哈尔滨,一直到1948年9月,就在这座大楼里编辑出版。辽沈战役取得决定性胜利后,又迁回沈阳。有两年多的时间,白羽反映解放战争的小说,如《政治委员》、《火光在前》、《无敌三勇士》都是在这里写的;后来获茅盾文学奖的长篇小说《第二个太阳》的情节也是在这座大楼里孕育的。

  白羽在他的回忆录中,对这座大楼是这样记述的:

  “《东北日报》社在霁虹桥畔一座高楼里。由于我们来得突然,没有居室可住,当晚就在一间空旷的大办公室里,拼凑几张桌子,权且住下。过了几天,我们搬入了一间日本风味十足的房间。格子窗上糊着雪白的窗纸,屋里光线十分明亮。”

  从战场上下来的年轻战地记者夫妇就在这间十几平米的小屋里安下了家。每一次白羽从战场上下来,都到这里和妻子相聚。他对我说,那时的每一次相见都是刻骨铭心的,那是从血与火的洗礼中回来,带着满身的硝烟,甚至带着伤病和她相见(有一次白羽从战马上摔下来,受了腰伤,战士们用担架抬着他行军),而每一次相见后的分别都可能是永别。白羽回忆说,有一次他急匆匆从战场赶回,而她到煤矿采访,他又不肯久等,正在犹豫中,汪琦回来了。白羽在《心灵的历程》中这样记述:

  “她一把将大衣甩在床上,便迈着急速而细碎的脚步向我走来,――这是多么亲密的一刹那呀!我的心在簌簌跳动,我一阵风地迎了上去。我看到她的眼睛是多么明亮呀!像两点鲜活而闪烁的火星。我拉着她的手,我觉得她的柔软的手那样冰凉,在这个时候只能发出短促的语言:‘你还没走?!’‘在等你!’”

  “她是从冰雪中来,从寒冷中来,她还穿着那身黑色的棉衣,脚上蹬着细长的马靴,她长长的头发像清风、像流水一样披到肩上。我仔细端详,她黑了一些、瘦了一些,正因为这样,她的两颗眼睛显得更大、更亮了。”

  后来,我在白羽的书上看到了1947年白羽和汪琦在哈尔滨的一张照片,汪琦就是这身打扮,头发长长的,眼睛大大的。这位延安时的文艺战士,一直得到周恩来同志的关怀,受他的委派,她到《新华日报》和《东北日报》工作,解放后在《人民日报》工作,曾任记者部副主任。文革中因表达了对江青的不满,身心受到严重的伤害。

  在黑龙江日报社领导的陪同下,我和白羽夫妇走进这座已经苍老得有些昏暗的大楼,他们认出二楼的一间职工宿舍,就是当年自己的住所。尽管物是人非,白羽夫妇还是热情地和现在的主人、省报的一位女职工握手。他打量着屋里的一切,回忆着往昔的日子。他说,当时我和华君武、穆青、华山、严文井等东北日报的编辑记者都住在这样的房子里。当时社领导李常青、李荒、廖井丹也住在这座楼里。

  华君武在回忆刘白羽的文章中说:“日本投降之后,我们都调到东北解放区。我们同在《东北日报》工作。当时我在编辑部画漫画,刘白羽是赫赫有名的战地记者,打锦州沿线时,他成天在枪林弹雨中奔走。那时的白羽真像一位威风凛凛的儒将。从此我们就有了更多的往来。”

  白羽先生说,《东北日报》因每天都发表华君武的漫画,受到读者的欢迎,在全国有很大的影响。在哈尔滨出版时,华君武因成功塑造蒋介石丑恶形象而蜚声东北和全中国。他创作的蒋介石形象是:穿着一身美国兵服装,光头,高颧骨,凹眼睛,小胡子,脸上贴块黑膏药。在当时,对蒋介石反共反人民的形象都是入木三分的刻画,由于华君武在画作中深刻地揭露了蒋介石国民党打内战的阴谋,东北的国民党特务对华君武恨之入骨,竟把华君武列入暗杀的黑名单。和反动派的愿望相反,这位杰出的人民的漫画家一直活到95岁,他的作品世代相传。

  白羽先生说,当时在《东北日报》当通采主任的穆青已经是名记者了,他采写的关于东北抗联英雄、土改运动和剿匪的报道让只知满洲统治不知东北革命的全国人民深受鼓舞。那时,他很年轻,因为在东北解放区的锻炼,后来才走上国家通讯社的最高领导岗位,还写出《县委书记的好榜样焦裕禄》这样至今还有教育意义的好通讯。

  真是没想到,在这座貌不惊人的大楼里,中国新闻和文学的前辈们创造了永载史册的业绩。在中国文化史上,这座大楼,像一座革命的“金字塔”式的纪念碑。当年《东北日报》提出的“本报是东北人民的喉舌,以东北人民的利益为利益,反映人民的要求,表达人民的呼声,一切为东北人民服务是我们的天职”的办报宗旨,仍值得我们学习和发扬。那一代报人与时代同步与人民同心,激情歌颂人民战争的胜利,以正确舆论鼓舞人民战胜黑暗迎接光明的实践,奠定了今天党报的成功之路。我们自然是继往开来的传人。

  我陪白羽和步履蹒跚的汪琦从省报老楼走上霁虹桥,重走当年每次他们分别时走过的路。看着桥上涌动着的车流人流,望着桥下呼啸而过的火车,白羽说:“汪琦从来没有阻止过我,但离情重重,像每次送我出征一样,站在霁虹桥头默默地望着我走去、走远,渐渐消失在人海中。我当然又回到战火纷飞的战场。”

  这次重访霁虹桥后,白羽还写了一首诗:

  冰雪烽烟往日情,霁虹桥上费叮咛。

  魂系萦梦魂难断,泪渍难温泪更倾。

  不舍死生离索苦,焉能重见笑轻盈。

  堪怜白发寻踪迹,万里红霞放早晴。

  白羽把这首诗收录在《心灵的历程》中,但是他没有记下霁虹桥下的伤心事。他和汪琦的第一个孩子,就出生在离桥只有百米远的铁路医院。我和他们一起在这座绿树环抱的院落里寻找这块伤心地——一栋俄罗斯式的砖房。汪琦说,那男孩出生时哭声很响,是个俄国医生接生的,我记住了那双毛绒绒的大手。可是不知为什么,那孩子多病,十几岁就死了。可能是因为战争,他先天就营养不良吧!那个时候,前线天天有许多战士牺牲,我们死了个孩子,也算不了什么。汪琦淡淡地说,但我发现她一走进这个院子眼里就汪着泪,而白羽一直紧紧拉着她的手。

  作为随军记者白羽走过祖国的无数个城市,但是他和汪琦对哈尔滨总是怀有特殊的情感,那一天我们沿着中央大街向松花江走去。他说,哈尔滨是美丽的,尤其是在冬天。整个城市是纯洁的白色,那时中央大街两旁的小巷都是俄罗斯式的院落,屋顶是白色的,板墙是绿色的。经常有马车在街上跑过,响起一阵铃声,卷起一片雪雾。真是富有诗意。白羽记得中央大街上有大玻璃窗的花店,总是鲜花盛开。还有一家很气派的俄文书店,他还在这家书店买了一本西蒙诺夫的《日日夜夜》,没想到他在访问苏联时和西蒙诺夫成了朋友。在中央大街上,我们找到了白羽曾住过的“像鲜红的天鹅绒包裹起来的”马迭尔饭店,当年每次和汪琦见面都要来这里吃一顿西餐。享受战争间隙的宁静和优雅,对他们来说是一种奢侈。

  沿着中央大街,我们又走到松花江畔,对着这条大江,白羽的心中涌动着“我的家在东北松花江上”的旋律,就是唱着这支歌,他一手拿笔一手拿枪,投身挽救民族危亡的战争,到了延安又上了太行山;他又是一次次跟随部队穿越这条大江,追击敌人,夺回人民的土地。他说,他曾在哈尔滨的松花江畔观看过“武开江”的壮阔场面,他这样描绘:“我看到江中青色的大冰块迸裂,无数的冰块森然耸立,而后从那断裂之处涌出黑色的巨流,像黑压压倒塌的城墙一样,汹涌而来,澎湃而至,整个江面裂成无数冰块。浩浩荡荡的大江在放声高唱,冰凌在你撞我我撞你,你推我我推你,旋动着清脆而嘹亮的卡卡――卡卡声。”这时,白羽扶着手杖面对着大江,神情庄重肃穆,大江反映的阳光把他的脸镀成一片金辉,他真像江畔一尊永恒的雕塑。

  也许,我还应该说,白羽先生在领着我走进这座对我一生都重要的大楼之前,还领我走进文学的人生。白羽先生是我一生的偶像,我买的第一本书是他的《红玛瑙集》,少年时代我就梦想成为刘白羽一样的记者兼作家。后来我真的当了记者也成了作家,还当过地方作家协会和文化部门负责人,而先生曾任过中国作协和文化部的领导。我亦步亦趋地以白羽先生为人生榜样。因一文之缘,白羽真的成了我的老师。1990年春天我写的一篇报告文学《大森林的回声》发表在当年9月号的《人民文学》上。作为主编的他很赞赏这篇文章,后来在全国的报告文学评奖中获奖。1992年5月我又在《人民文学》发表了反映黑龙江省的三位青年干部事迹的《跨世纪人》,白羽同志很高兴。他在当年16期的《求是》杂志上发表了评论文章《中国寄希望于跨世纪人》,他充分肯定了我的这篇作品。他还说,我们不仅需要跨世纪的年青干部,推进建设有中国特色社会主义伟大事业,也需要跨世纪的艺术家,“以自己的诗情画意创造更多更好的作品,像恩格斯期望的那样,反映意识到的历史内容,把现代最革命的思想表现出来,以推动历史的前进!”他的话像警钟,时常响在我的耳边。白羽先生是时代的旗手,是人民的歌者,他的一生总是激情燃烧,豪情激荡,直到生命的最后时刻,他都举着手中的笔。他的《长江三日》、《日出》和《心灵的历程》永随我的身边,而他的教诲,让我不能停下手中的笔,一直到生命的终结。

  在后来的十多年的日子里,我几乎每次到北京都在北京饭店门前走过,我知道白羽先生就住在这饭店后面的晨光街10号的红霞公寓。我真想会有这么一天,我再一次从那条小街上走过,汪琦大姐推着坐在轮椅上的白羽先生,慢慢地从院子里走出。他看见了我,笑了,一定招着手说:“你又在写什么!”

  我会告诉他们,我已经真的走进地段街头的那座大楼,开始攀登我人生和事业的最后一个高峰,在就职演说中,我说了许多话,其实心里就是一句话:我要像白羽一样……

编辑:谢亚诗